第五十三章 底牌
沒什麽藥效的便宜貨,苦味倒是很足。
方宸舔掉唇邊殘著的藥渣,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走廊盡頭的月光,安安靜靜地鋪就了一層瑩白的歸路。
方宸抬頭,自一大片透明的玻璃窗望向斜掛樹梢的一輪滿月。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隻是,它不再擠在牢房一平米見方的換氣孔裏,而是寬寬敞敞地躺在黑如綢緞的天空裏。
可是,這遼闊夜色反而襯得它更孤單了些。
方宸很淺地彎了唇。
什麽襯不襯、孤不孤單的。
月亮,從來就隻是在黑夜裏苟且偷生的、光的替身而已。
貪圖陪伴,聽上去可真矯情。
方宸扶著牆一步步地緩慢行走,轉角處的曲文星沒打算出來扶他一把,隻窩在陰影裏,假裝看不見方宸走兩步就要摔倒的虛弱。
曲文星算盤打得劈啪響,聲音細細地傳了出來。
“方哥...這藥錢...”
“回頭給你。”方宸斜看他一眼,“不想跟我扯上關係,就閉嘴老實藏著,當你的蘑菇。”
曲文星默默點頭,他也這麽覺得。
今晚他給了方哥一瓶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方宸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兩人默契地不提剛才的交匯一幕。
曲文星蹲了一會兒,蹲得腳都有點麻,終於等到步履蹣跚的方宸消失在門外。
曲商人狠狠喘了口氣,揉揉酸麻的小腿肚,剛要走出陰影,麵前的一幕嚇得他差點暈倒。
月色下,長廊間,有人正用手狠狠掐著方宸的脖頸,身後四人圍了扇形,凶狠地將他推了回來。
“方宸,你剛剛倒挺能裝啊。”
那人右手高抬,一陣灼熱的勁風朝著方宸的側臉扇去。
方宸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此刻也確實避不開,隻能生吃了這一巴掌,狼狽地重重跌在了地上,手肘‘咚’地一聲杵地,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一聲悶響。
曲文星心有餘悸地揉著自己的手肘。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直接把胳膊撞斷了一樣。
高個子上前,半蹲著,指著自己臉上的鞋印,獰笑道:“剛剛那一腳,踩得夠嚴實的。”
見方宸沒說話,他用力薅著那人細黑的頭發,強迫他抬起頭,姿勢充滿侮辱。
方宸冷峻的骨骼被牽引出一道流暢的線條,鬢邊有汗,有些狼狽。可他隻淺淺張開一隻眼,打量著那道腳印,挑釁地彎了蒼白的唇:“這不是挺好看的麽?王八頂鍋蓋,醜但般配。”
那人怒極,野獸捕食一般,猩紅著眼,雙手卡著他的脖子,手臂青筋凸起,像是幾條遊走的蛇。
“方宸,你再說一遍?!”
“這麽喜歡...這句話?你的品位...果然很好...”
方宸聲音斷斷續續,發顫的嘴唇竟還帶著輕嘲,吳永的手臂愈發收緊,方宸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耳根甚至憋得輕微發紫。
“吳哥,這有監控,你別真弄死他了,咱們會被開除的...”
聽了手下小嘍囉的勸告,吳永壓著怒氣鬆了手,方宸劇烈地咳起來,瘋狂湧入的空氣撐起了他幹涸的肺。
“你還有同夥?剛剛放假信號的那個是誰?”
方宸漲出紅血絲的眼睛裏依舊含著嘲弄,吳永知道問不出來,就差手下的小弟地毯式搜尋。
“吳哥!那邊有一個!”
小弟興奮地蹦了起來,朝著靠近廁所的樓梯口興奮地奔了過去。
曲文星急得滿頭亂抓,最後,不知道從哪個口袋裏摸出了什麽小零食的防腐劑。
電光火石間,一隻小胖手從牆後伸了出來,像是變戲法似的,指縫間靈活地祭出一道小圓球,手腕靈活向後一甩。
‘嘣’!
紛紛揚揚的白色粉末揚在空中,迷了那人的眼。
“這東西燙死人了!啊,是石灰!!”
小弟左手捂著眼睛,右手隨意在空中亂抓,竟然瞎貓撞上死耗子地摸到了曲文星的衣角。
“我抓到了,這裏!”
曲文星奮力掙紮,圓滾的手腳完全趴在地麵上,死死勾住地麵,生怕自己被扯了進去。
吳永左手捏著方宸的喉嚨,獰笑著回望。
“呦,看來,那是個腿腳不利索的同夥啊。讓我看看,誰這麽大膽子...”
吳永的話音還沒落,驀地,一道銀光堪堪擦過他的側耳,帶著銳不可當的涼意,破風疾馳。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柄飛刀,筆直而準確地紮入了那小弟的後肩。
耳廓後知後覺地漫上細密的疼痛,隱有鮮血一滴滴地淌了下來。
吳永捂著耳朵,即刻轉頭,看見方宸眼底浸著殺意和狠戾,月光下的眼睛如同狼一樣,用目光吮血碎骨。
他的手臂還殘留著向前甩出飛刀的慣性動作,肌肉曲線流暢又修長的手腕微垂,五指輕攥,仿佛能隔空掐住人的死穴。
吳永這才知道,方宸留了一手保命的底牌。
如果這一刀紮在他身上,就算他不死也得半殘。
“你小子就那麽一張底牌,竟然是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丟出來了。方宸,你可真蠢!”
“你不用那麽謙虛...比蠢...我怎麽能...”
紮心的話還沒說完,方宸又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嚨。
這次,吳永再也沒有給他機會逃脫。
他的右手蓋在方宸的顱頂,磁場波動如同海浪傾覆。
“我從羅教官那裏聽說了,你是挖別人電子才進化的。我也想試試,看看奪別人的東西,是不是這麽爽。”
方宸身體不受控製地戰栗起來。
仿佛心髒和精神一同要被吸出這具軀殼,他的雙腿輕蹬地麵,右手顫抖著扣緊了地麵紋路。
他像是一架即將坍塌的流沙,力氣盡數溶於幽沉夜色裏。
可不知為何,吳永的動作僵在了原地,看上去,像是一架獰笑著的詭異人體標本。
連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像是釘在了無邊的月色光幕間。
‘我就睡那麽一會兒,你怎麽又被人欺負了?你說,我以後還敢不敢放心睡覺了?’
一瞬間,熟悉的精神鏈接如同溫和的潮水,覆蓋了方宸紊亂的精神世界。
他像是倒在溫柔的溫泉間,流水吻過他的指腹,像是一張柔軟順滑的綢緞。
‘身體不舒服,怎麽不來找我陪你回去?’
溫涼的聲音從穹頂降臨,猶如皎月籠罩荒野。
方宸眼睜睜地看著溫涼不請自來,自顧自地輕易打開他的精神壁壘。
他的靈魂像是被溫涼親切地撫過。
那人指尖所過之處,枯水複生,焦草又綠。
‘自己都病了,還在想著救別人。狐狸,要我說,你這個人遲早要栽在你的善心上。’
‘……’
‘說實話,我很不喜歡管這種閑事。善良這種奢侈的東西,在吃人的世界裏,隻會變成弱點。本性不改,就算我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救了一個人,也救不了所有人。你說,何必呢?’
反正人性的醜陋也不會因為一個善意偃旗息鼓;社會的規則永遠也不會因為一個英雄而徹底改變。
溫涼早就看得分明。
隻是,他看著方宸渾身的傷,還有那人背著一腔孤勇獨自前行的背影,他忽然沒有辦法袖手旁觀了。
他就是沒辦法放著這隻傻狐狸不管。
真是太奇怪了。
‘我大概,真的欠了很多債。’
溫涼的聲音如風,吹過永夜長夢,吹醒了方宸的渾噩。
方宸虛弱地抬起眼,看見倚牆獨坐,在淡淡笑著的溫涼。
在四周都靜默停滯的世界,那人唇邊的笑容卻如此鮮活溫柔。
方宸知道自己此刻所有的五感都是臆想出來的虛幻,可他的心卻沿著時光的節奏跳動了一拍。
超越了所有物理規則,感受到了心跳的存在。
‘你...一直在這裏等著我?’
方宸開口,卻問的是一件毫不相幹的事。
溫涼歪頭看他。
‘這很重要?’
方宸直直地看著他,沒有回答,溫涼卻讀懂了方宸眼底的渴望。
溫涼的意識似螢火飄落,在方宸的精神圖景裏,綻了一束微光,像是孔雀開屏。
‘在等你,一直在等你。狐狸,是不是很感動?’
方宸看著那隻招搖的老渣男,心底藏著的不悅如霧散去,眼底湧上一抹極淡的笑,一同生長的,還有心底隱秘角落裏潛藏的欲望。
‘敢動。’
溫涼眉頭輕動,卻裝作聽不懂方宸的話外之音,隻換了個角度感慨於某隻黑心狐狸難得一見的坦誠。
‘看來是病得不清,連放狠話都不會了。’
‘……’
方宸失笑。
他剛才絕對是被溫涼精神控製了。
否則,怎麽會生出那種可笑的念頭來?
他半闔眼眸,壓下了心底那可笑的悸動,電子在精神識海中蓄勢待發。
‘幫我離開。’
‘好。你甩電子出來,其它,交給我。’
方宸看他。
‘你...’
‘我知道你擔心我,我也擔心我自己。’溫涼委屈的聲音又懶洋洋地響了起來,‘所以,你以後少作死,讓我安心的睡覺,成不成?’
方宸別開眼。
‘...隨便你。’
兩人再沒有說一句話,可沉默本身就是一聲強有力的指令。
三。
二。
一。
兩人默契得像是一個人。
時光在彈指間恢複了流動,方宸小腿肌肉瞬間繃緊,大步朝著角落裏藏著的曲文星跑去。
那隻蘑菇用兜帽勒緊了脖子,擠出的橫肉中間簇擁著圓眼睛,正驚恐地東躲西藏:“方哥,你離我遠點,我不想跟你扯上關係!”
“別廢話,抱緊我!”
方宸扯著曲文星的衣領,死死抱著小胖墩兒,從自己的後背重重撞了側門,沿著樓梯滾了下去。
隻留了一柄深深紮在地板上的匕首。
銀白刀柄輝映月色,孤傲地永不彎折。
溫涼目光溫柔地輕觸了刀鋒,隨即淡淡地笑,宛若月下罌粟。
“底牌嘛,誰說隻許擁有一張來著?”
溫涼站在五人組的身後,緩緩地抬起右手,神情冷傲又慵懶,仿佛冷眼收割人頭的殺手。
被方宸賦予初速度的電子在溫涼那雙造物主的手中,仿佛有了眼睛,飛擊著穿透了那五人的肩膀。
血珠成串,電子飛轉的軌跡便是那無形的細線;從後背刺穿肩胛骨,看不出傷口,隻留下映著月光籠煙的一層血霧,唯美又可怖。
哀嚎聲回**在走廊上,五人忍痛又驚悚地回身去看,卻隻看到了空空****的走廊,還有那被月華白霜浸滿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