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寶石與玻璃

曲文星走了以後,溫涼靠坐在牆根沒動。

他抬頭望天,身骨清瘦修長,被夜色微光映得格外漂亮。

溫涼倒真不是刻意在這擺造型,而是渾身關節疼得像是斷了一樣,動一動都覺得窒息。

街那邊又傳來幾道隱隱約約的腳步聲,溫涼右手撐著地麵,想要坐起來,卻驀地皺了眉,悶咳一聲,唇角霎時溢出殷紅的血色。

“又來...”

溫涼的核心似乎要炸裂,身體裏宛若藏了一枚噴薄的火山口,血液就是岩漿,沿著青色的血管灼燒著身體每一寸皮膚,幾乎要把他原本又薄又透的皮膚灼燒殆盡。

他視線恍惚,麵前的月光暈成了幾道模糊的圓帶,朝他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

“狐狸,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欠了你的...”

溫涼勉強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密封的針筒,用牙齒輕咬塑料針套,針頭寒光畢現。

他撩起袖口,利落又沉穩地將針頭紮入了纖細的手肘靜脈,大拇指極快地將那淡金色的透明**推入。

溫涼被猛地攫住了呼吸,像是飽漲的氣球被皮帶勒住,他痛苦地揚起纖長的脖頸,隱有青筋微顫。

過了不知多久,那令人幾乎無法忍耐的痛苦才漸漸消退。

溫涼的汗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軍裝立領,顏色深了一圈。

忽得,像是察覺到什麽熟悉的氣息,溫涼緩緩張開眼,看向街角處的一大片陰影。他難掩倦意地撐著眉心,懶懶地笑。

“...你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我難受?這可不像體貼仁慈又善良的葉部長。”

“我沒有辦法幫你。你曾經強行鎖定自己的核心能量,現在又勉強打開禁錮,硬是在幾秒內從基態切換到高能級,這對向導核心的傷害過大,我不敢接近。事實上,沒人能承受這樣的快速能級切換,就算是你。”

遠遠地,有輪椅的金屬摩擦聲清亮地響徹暗夜,隱隱約約地回**著,像是催人入眠的鎮魂曲。

溫涼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眸,從濃厚的夜色中分辨出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輪廓。

“看著這麽暖和的人,怎麽說出口的話這麽冷漠。”

葉既明的輪椅緩緩推進,他費力地伸出手,探了探溫涼覆了一層薄汗的額頭,眉心稍皺。

“不要再注射我幾年前給你的封存藥劑了。當時,我是為了鎮定你暴走的能量才給你打的針。但現在你已經有綁定的哨兵了,就不要再依賴它了。”

溫涼漫不經心地抹掉唇邊的血痕。

“想讓我躺平我就躺平,想讓我站起來我就必須要站起來?小葉子,最近學霸道了哦。”

葉既明溫和地問。

“你知道了?”

溫涼看他:“我不知道你的計劃,我也不想知道。隻一點,少給方宸你特製的營養劑。他的能力提升太快,你也看到了,他今晚晉級後的反噬太嚴重。根基不穩,高樓早晚要塌。”

葉既明推了輪椅,安靜地與他並排坐著。

“這麽久沒見,你開口向我求證的第一件事,是關於方宸的,我很意外。不過,溫大哥,你肯接納方宸,我很高興。”

話裏的誠摯反而讓溫涼歎了口氣。

“...搞了半天,方宸也是被你和劉眠塞過來的。”

“不是。就算沒有我們,方宸也一定會找到你。”

“...或許吧。”

葉既明從溫涼的言談中讀出了那絲帶著親昵的無奈。

他有些詫異於溫涼如此明顯的情感外露,因為他知道,這麽多年,沒有人可以打開他的心防。

“看我幹嘛?”溫涼把手肘搭在葉既明輪椅的扶手處,頭枕著手臂,懶懶問道,“聽說,你被罷免‘恒星計劃’的總指揮官了?你還好嗎?”

“嗯。”

“我看看。”溫涼食指輕碰葉既明的手腕,被後者沉重如山的精神力壓得輕輕咳了一聲,“...小葉子,你年紀不大,心思太重。每天都在琢磨什麽呢?”

葉既明慢條斯理地撫平了袖口。

“我雙腿殘疾,隻有頭腦勉強能用。失去你的幫助,我現在隻能靠自己,每天殫精竭慮,無法安睡。這樣追根溯源,溫大哥,你是不是要對我負全責?”

溫涼扶額。

葉既明實在是太會利用自己的缺陷進行道德綁架了。

可惜,他沒皮沒臉,毫無道德感。

“我不負責,與我無關。”

葉既明抵唇輕笑。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他輕輕撥動扶手上的推杆,輪椅無聲地自轉了半圈,隻有冰冷的金屬框架阻隔了溫涼探究的視線。

“你放心,當初我同意將你放出去,就不會勉強你回來。我隻希望,你不要再強行壓製自己的能力了。你應該察覺到了吧?自從跟方宸綁定以後,你的能力不斷提升,你的核心禁錮也越來越鬆。不要試圖抵抗枯榮漲落的自然法則,因為那會讓你受傷。”

溫涼輕笑,不置可否,隻扶著牆麵勉強站了起來。

汗貼在軍裝內襯上,箍著溫涼漂亮的肩骨,勒出寬肩和細腰。

“你也是,不要強迫自己一直站在頂峰。如果自身能力隻有A級,卻要靠著非常規手段進化到S級,那注定會不長久。畢竟,你教我的...”溫涼彎了唇,“物極必反,盛極必衰。”

葉既明第一次斂了眼底的笑。

他輕叩著輪椅扶手,目光牢牢地鎖定著溫涼,像是要探究後者究竟還記得多少從前的事。

“別看了,也不怕被我漂亮的臉閃瞎了眼。累了累了,我去找狐狸回家睡覺了。”

溫涼顯然不願多說,隻打了個嗬欠,揭過了嚴肅的話題。他揉了揉側頸,唇上恢複了淡淡的血色,仿佛是墜了一簇雪的桃花。

葉既明斯文撫過袖口,用視線向他示意方宸的位置。

“我剛剛讓丁一去照顧他。他短短幾天連著晉升兩級,再加上傷口感染,所以才病倒了。以他的身體素質,好好歇個幾天,也就沒事了。”

溫涼隨口應了一聲,看似不以為意,腳步卻很誠實地向著方宸的方向走。

隻兩步,便回了頭。

葉既明還坐在原地,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失了雙腿的葉既明像是一彎下弦月,不完美,卻有一種不容侵犯的、尖銳的神聖。

葉既明體貼地笑了笑:“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溫涼慢慢地斜倚圍牆,右手插兜,斟酌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方宸,是他的弟弟?”

葉既明視線仔細地掠過溫涼的表情,而後蹙了蹙眉:“溫大哥,你還是什麽都沒想起來?”

溫涼扶著額角,半隻手掌擋了他的臉,神色難辨。

“...我以為,方教授隻有一個兒子。”

“檔案罷了。那些不光彩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隻要想抹掉,隨時都可以抹掉。”

“再說得明白點。”

溫涼很少追問,但既然他開口,就是一定要得到答案的。

葉既明看著膝蓋,輕輕地撫平了膝上的薄毯褶皺,緩緩開口:“在方教授的‘恒星計劃’裏,方家兄弟兩人都是實驗體。隻是一個成功,一個失敗而已。失敗品,沒有存在的必要。”

“...所以方宸才會被送到未進化人類監獄去?”

葉既明看他。

“溫大哥,你既然這麽放不下,為什麽不親自去探求真相?你和我都知道,當年原十三隊全軍覆沒的真相,就藏在那座實驗塔裏。除了巔峰時期的你,再沒有人能打開那道門鎖。你的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沒逃避。”

“你有。”

葉既明步步緊逼。

兩人一坐一站,目光交匯,隱有火花閃現。

“方教授是我的恩師,我有責任找尋當年的真相。溫大哥,我需要你,想必方宸也需要你。所以,請你幫幫我們。”

葉既明的話裏第一次帶上了情緒。

此刻,他不再是溫柔從容的博學教授,而是複仇心切的舊人遺屬。

溫涼看他很久。

完美的神祇墜落神壇,露出了潛藏心底的憤怒與不甘。

倒是看上去像個人了。

溫涼終於從軍裝內襯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紙上返了黃,斑斑駁駁的,像是老樹粗劣的外皮。看起來珍藏了很久,折痕累月深重,表麵卻平整如新。

很難相信,溫涼那樣散漫憊懶的人,竟然會這樣珍重地藏著一份死亡證明書。

“我記得,有人要我忘了他。所以,我真的忘了。忘了他的生,忘了他的死。”

葉既明安靜地垂著頭,看上去深陷追思,可眼底卻無半絲懷念,涼薄得像是在見證一個陌生人的死亡。

溫涼背靠著牆壁,斂起了眸底湧動的暗潮。

忽得,他抬眼笑了笑。

“小葉子,借個火?”

說著,溫涼驀地抬手,朝著金屬輪椅接縫處瞄準,眼神輕眯,神情飛揚。

溫涼的核心一瞬外放,正電場矗立,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劈天而落。一瞬間,兩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空氣宛若被剝殼的荔枝,在高電壓的作用下,眨眼之間,那張死亡證明已經化成了灰,紛紛揚揚地灑在兩人麵前。

化作飛灰的死亡證明落在二人中間,像是往事舊憶隨風散去。

葉既明安靜地看著漫天煙塵,像是早就與溫涼割舍不下的過去道過別了。

溫涼脫力地向後倒退了兩步,偏過頭,又低咳不止,唇角的血跡隱隱約約可見,他喉結微滑,下意識地把血咽了回去。

他扶著牆,頭埋進臂彎。

“雖然忘了,但債主來了,我還就是了。他想要什麽,我給就是了。”

他抬了半隻眼,笑著彎了彎:“滿意了,小葉子?”

葉既明並不驚詫於溫涼這果決的行動力。

他將輪椅推得更近了些,溫和地說。

“前塵不必追。與方宸搭檔不是一件壞事,你們一定還有將來。”

溫涼抹掉唇邊血痕,朝著葉既明擺擺手,語氣又恢複了平日的懶散悠閑:“小葉子,不去看看狐狸?他怎麽也算是你的同門師弟吧?”

葉既明微笑頷首:“我會去的。但他現在,需要的是你。”

溫涼不置可否,隻抬手揚了揚,瀟灑轉身。

丁一與溫涼擦肩而過,看見輪椅交折處那負電極原件已經被擊得焦黑一片,他神色一緊,腳步疾奔向著葉既明而去。

“部長,你沒事吧!”

丁一半跪在葉既明麵前,即刻拆卸了舊原件,換上了一枚備用零件。

負電極原件與向導的正電場之間可以形成巨大的電勢差,能力高的向導利用它甚至可以直接擊穿空氣,而不需要哨兵的協助。

這是劉少將特意做給部長以防萬一用的,難道...

“部長,難道溫涼失控了?你遇到危險了?”

“沒有,這是溫涼主動擊穿的。他在告訴我,他會幫我,但也有能力毀了我。讓我不要輕舉妄動,不要再試圖逼迫他和方宸。”葉既明微笑著看他。

丁一吃驚之餘,又了然地笑了:“部長,溫向導這是要逐漸解開自我束縛了。”

“嗯。”

“可是部長,當初為什麽不留溫向導在部裏繼續做實驗?我聽唐芯說,當時您幾乎都快找到S級向導核心融合的路徑了...”

“……”

葉既明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有些出神。

“對不起部長。”丁一以為提及了葉既明的傷心事,神色一凜,立刻道歉。

“玻璃在陳列櫃裏,會變成價值連城的寶石;美玉在垃圾箱裏,會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物。想要寶藏不被人覬覦,你首先要把他徹底踩成垃圾。”

葉既明溫潤的嗓音說著如此冷漠的話,即使早已習慣了,丁一還是難免心悸。

他喉結滑了滑,低聲稱是。

葉既明看他一眼,重又笑了。

“還是單純。”

丁一有些羞慚難堪,更多的,是對自己不爭氣的惱火:“部長,對不起。”

“當時,他深陷失去哨兵的痛苦裏無法掙脫,自我封閉,節節衰退。心障難除,不如成全他,放他走。”葉既明溫和地看他,像是循循善誘的導師,“這樣,是不是聽上去好接受多了?”

丁一默默推著輪椅走,低低地說了一聲:“部長說得對。”

他腳步有些慢,甚至碾過了小石子,輪椅輕輕顛簸,葉既明指尖輕扣輪椅扶手,示意他停下。

丁一如夢初醒,立刻半跪在他麵前,替他拉高了毛毯,表情焦急:“部長,沒事吧?”

葉既明淡淡道:“你一晚上心神不定的。還有什麽事,一起說了吧。”

丁一早知道自己會被輕易看穿,隻誠實地稟報道:“是,部長。劉指揮官他...受了傷。他不讓我告訴您,但我覺得,還是應該跟您說一聲。”

葉既明眉頭微擰:“怎麽回事?”

丁一:“趙景栩一接手恒星計劃,就開始清查舊賬。他似乎對三年前的實驗室爆炸案很感興趣,抓了很多實驗室幸存者,深夜提刑拷問;當時的儀器實時記錄被毀了,他幹脆四處搜查能源調取記錄,反推算當時的反應器開啟情況,指揮官連夜帶人銷毀了一部分資料,現在正找機會滅口。可關巡察盯得很緊,同時也在四處暗訪鐵磁體流向,我們的人也不敢有明顯的動作。指揮官他分身乏術,已經幾天都沒睡過了。今晚出任務的時候,被趙景栩的人傷了。”

葉既明垂了眼,右手輕叩輪椅扶手。

“...景栩,變得有點礙事了。”

丁一神色一凜:“部長請吩咐。”

葉既明的目光看向溫涼消失的方向,淡淡笑了。

“既然他們決定插手,就給他們一點線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