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入門導論(下)

夏旦手裏捧著平板,很乖地垂著眼,一頁頁地翻著做過筆記的教案。

書上的概念難免冗雜難懂,但配上龔霽的注釋,就容易得多了。夏小姑娘看得很入迷,對耳畔溫涼方宸倆人的吵嘴充耳不聞,幾乎要把臉埋進了書裏。

龔霽敲敲桌麵,讓她坐直了看。

夏旦紅著臉點點頭,微微正了腰背,可迷惘困惑的表情卻因此一露無疑。

龔霽見夏旦困在這一頁已經將近十分鍾了,便看了看書頁的內容,了然道:“沒有地圖,不好懂吧?”

夏旦點點頭。

書上隻有簡單幾句話,可注釋卻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堆,又沒有圖像幫助理解,確實困難。

龔霽站起,扯了白板,在上麵畫了兩塊接壤的大陸,中間的山海為分界線,左麵相對貧瘠而狹小的西境,而右麵廣袤又遼闊的東陸。

“當年環境適宜,世界飛速發展,而人性的膨脹速度超過了經濟發達速度,所以戰爭不可避免。”

“哦。”方宸轉筆,撐著臉淡淡道,“這就是所謂的,吃飽了沒事幹,是麽?”

龔霽竟然沒有否認。

他隻是笑笑,接著說道:“東陸向西境發起侵略,西境奮起反抗卻逐漸落敗。戰爭持續多年,眼看西境就要全數淪陷,可此時,誰也不知道西境拿出了什麽樣的可怕武器,竟然將東陸的一線隊伍盡數殲滅。後來,西境反撲,東陸竟無力抵抗。”

“...秘密武器?”

方宸念到這四個字的時候,不知為何,心底湧出一股不可名狀的痛意和悲傷。

他蹙了眉,不留痕跡地握住胸口的戒指。他的動作很溫和很輕柔,像是要安撫跨越時空的悲慟。

溫涼杵著下頜看方宸,唇邊掛了一絲極淡的笑。

“少有文字記載,隻是口耳相傳。畢竟,那場可怕的地磁風暴就在兩軍交戰的時候突然襲來,摧毀了生態係統,毀滅了人類引以為傲的文明,打碎了他們征戰星辰大海的貪婪。”

“後來,在這片即將毀滅的土地上,建立了第一座白塔,扛起了一方庇佑。現在我們的五十三座白塔分轄區域,其實就是當年西境和東陸的殘存,西境的殘存便稱自己為山派,東陸的勢力為海派。一開始,合並的並不好。於是總塔為了維護穩定,減少因為身份帶來的猜忌和隔閡,就不怎麽提這段曆史了。”

方宸:“現在居然還有這種派係紛爭?”

好無聊。

有人吃不上一口飯,有人嫌權錢不夠多。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現在的白塔看似崇尚技術與知識,人人寬厚善良,可實際上,猜疑、剝削、排擠與貪婪,從沒有消失過。就算是技術部那樣令人向往的地方,也...”

龔霽頓了話語,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作為授課老師,他要客觀地傳遞信息,不能加主觀臆斷。

這個世界的模樣,不是從別人嘴裏聽到的,是從自己眼裏看到的。

“‘戰爭是富貴時的玩物,和平是災難時的虛偽。人類隻有摒除貪婪,才有可能成為宇宙間為數不多的幸存者。’這句話,是葉部長曾說過的。他崇尚和平,向往平等和真誠。我希望,這樣的世界,可以早日實現。”

溫涼雙臂互抱,安靜地把頭搭在手臂之上,看著那嶙峋瘡痍的地貌輪廓,眼底的情緒如同深海的冰,緩緩地流淌著。

方宸眉頭輕蹙,雙手指尖輕敲,也陷入了沉思。

夏旦頗費了些功夫理解龔霽話裏的意思,呆呆地看著白板上的地形圖,無聲地歎了口氣。

忽得,儲藏室的門被人輕輕敲開。

來的人方宸和溫涼曾有過一麵之緣,是當初他們進工會時,出來露了一麵的老人。

叫鄭奇,是後勤與接待處的處長。

“哎呀~今年真不錯,有這麽多可愛的孩子們來小龔的班上,很好很好。”

鄭奇眯縫著老眼,看不清眼前,隻能看見模模糊糊的三團蘑菇雲。他馱著背,悠悠地從兜裏掏出老花鏡,慢慢地擦著鏡片,笑得和善又欣慰。

“小龔看著不苟言笑,但他人很不錯,也很認真負責,你們今年真是選對人了。唉,你們說說,為什麽要選他的課啊?”

一號蘑菇雲抬起手:“鄭處長,我從趙少校的課上被趕了出來,龔中尉收留我,我就來了。”

二號蘑菇雲怯怯地跟著舉了一張紙,方宸幫她讀了出來:“夏旦向導說,‘其他導師嫌我是散兵,隻有龔中尉要我。’”

鄭奇和藹的笑容有點走形,努力讓自己的嘴角抽得不是那麽明顯。

他昏花著老眼,看向第三號蘑菇雲。

三號蘑菇雲睡得很安詳,用悠長的呼嚕身體力行地詮釋了‘摸魚’二字。

鄭奇:“……”

他這是進了什麽慈善收容所嗎?

老人戴上黑框老花鏡,捶著酸疼的老腰,朝著無語的龔霽叮囑道:“對了,小龔啊,我可提醒你,不要再犯兩年前的錯誤...”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白板上的那張詳盡的地圖。

鄭奇的眼睛都直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他左右擰轉脖頸,看監控能不能拍到裏麵的場景。

而後,他飛快地甩上門,右手凝了一道極耀眼的綠光,如同睡迷糊的猛虎一朝睡醒瘋狂捕食一般,那飛奔而至的電子啃咬著白板,像是密密麻麻的蜂窩。

那破舊的白板很快被灼成了一堆味道刺鼻的炭。

而四人圍坐在那堆廢料邊,仿佛在看曆史清道工掩埋真相的狼狽與慌張。

“龔霽,我怎麽跟你說的?!”鄭處長的老臉跟他的電流一樣綠,“兩年前你就因為胡言亂語被關禁閉被降級處理,去年一年沒人敢選你的課,怎麽今年好不容易有一個不怕死的小姑娘選了你,你還要繼續這樣嗎?!”

龔霽站了起來。

神態周正,從容淡然。

“我不會撒謊,而我也不能剝奪我的學生知道曆史全貌的權力。再說,曆史不會因為我的三緘其口而更改半分。處長,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改,因為我覺得我沒錯。”

鄭奇人老心不老,一個猛虎掏心,從上方錘了龔霽腦殼一記暴栗。

“蠢小子,我不在乎你錯不錯,我在乎我能不能活!哎呦這個死腦筋,我當初怎麽就心軟把你收進工會裏的...還是小馮聰明,明哲保身,哎呦,哎呦...我的高血壓...”

龔霽扶住鄭奇:“您沒有高血壓。”

鄭奇:“遇見你之前,我確實沒有...”

龔霽:“對不起處長。”

鄭奇:“你每次都道歉,每次都不改!你要是真的為我好,那就閉嘴,少說兩句敏感的!”

龔霽:“對不起處長。”

鄭奇:“?”

龔霽:“我大概不是真的為您好,對不起。”

鄭奇:“……”

第一次覺得誠實是一個賤兮兮的優良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