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入門導論(中)
龔霽從文件夾裏取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日程,遞給了夏旦。
“這是未來三個月的課程安排,主要以理論和實踐兩部分組成,目標是增強向導核心的穩定性。基礎一定要堅實,這樣對你將來晉級會有益處。”
方宸眼神落在那些小字上,可龔霽卻嚴肅地製止了他。
“方哨兵,你仍舊隸屬於趙少校的班,不可以參考這份安排。保密合同有規定,每位導師的授課方式是高度機密,嚴禁私下討論。”
方宸雙臂擱在桌麵上,雙手交疊,身體前傾,好奇地彎了眼睛:“為什麽?難道,這課程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龔霽蹙眉:“方哨兵,如果你習慣性用惡意揣度這世界的規則,看到的,永遠都是惡的那一麵。這對你不好。”
方宸細長的左手食指輕敲手背,彎著的眼眸微掀,眼底藏著一道暗潮,最後化作一個單純又和善的笑。
“是。”
溫涼旁觀,不發一言,隻默默地打了個嗬欠,雙臂交疊,把臉埋進臂彎裏。
他的躲懶堅決而難以動搖,在場的人已經習慣了他的突然消失,於是都沒有幹涉。
方宸又聽了一會兒課程,受益匪淺。
龔霽果然像溫涼說的那樣,學識豐厚又不會藏私,雖然有些教條古板,可不失坦**率直。
念及此,方宸眉心舒展了些,不露痕跡地瞟向角落裏抱著手臂睡覺的溫涼。
那人懶得連姿勢都沒變過,睡得安詳,連發絲都舒適地隨著呼吸一落一**。方宸嘴角抽了抽,剛要移開視線,可餘光忽得瞥見溫涼肩膀小幅度地顫抖兩下,似乎在無聲地忍著咳嗽,與此同時,一抹若有若無的紅溢了出來,蔫蔫地掛在溫涼漂亮柔軟的唇上。
方宸的心底即刻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慌,他立刻起身,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溫涼的肩,把他從桌上薅了起來。
那人身上冰冰涼涼的,側臉浸了一層薄汗,遠遠看去,像是落了一層極薄的霜。
“嗯?”
溫涼揉了揉眼睛,一聲含混的疑問從喉嚨間輕飄了出來。
方宸湊了過去,可唇邊那抹紅卻消失無蹤,像是他的錯覺。
“幹嘛?”
溫涼困得連嘴都懶得張,隨手抓了桌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水瓶,灌了一口下去,勉強驅趕掉幾分倦怠。
他手掌根撐著眉心,憊懶地掀了半隻眼:“下課了?”
方宸直率銳利的視線裏夾了一絲隱隱約約的關切,直直地看向溫涼微白的側臉。可那些關心的話堵在唇舌間,沒能說出口,最後別開了視線,淡淡道:“早著呢。”
“真是,那叫我起來幹嘛。”
溫涼聲音喑啞,話尾軟軟地帶了一絲鼻音,聽上去有點委屈,又像是在撒嬌。
“看不慣某人偷懶。”方宸淡淡丟下一句話。
“行行行,我不睡了。”
溫涼懶散地伸個懶腰,掌根拄著下頜,眼簾如羽扇翕動,閑適地噙了一抹淡淡的笑。
坐在他身旁的夏旦小心地抬起頭,看見溫涼那好看又纖薄的眼尾飛起的一團紅暈,顯然是困得不能自拔又不得不強撐著精神。
她小心翼翼地從兜裏拿出一隻小藥盒,從裏麵取出一支暗紅色的口服液,雙手捧著,送到溫涼麵前。
‘我能感覺到一點點。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個藥可以幫你緩解疼痛。’
“小夏旦真是不得了,不光能共情哨兵,還能共情向導。真是聰明又可愛~”
溫涼笑眯眯看她一眼,成功逗紅了小姑娘的臉蛋,才用大拇指撥開安瓿瓶的瓶頭,剛要送到嘴裏,手臂卻忽得被龔霽抓住。
那棕色的瓶身十分光滑,沒有任何標簽和印章,完美得像是一塊無暇的透明琥珀。
可龔霽的臉色卻越發難看。
他看向夏旦的視線嚴厲得近乎嚴苛:“沒有批號,沒有配方,這是什麽藥?來曆不明、用途不明,你怎麽可以隨便拿出去給別人用?”
夏旦本是好心,驟然被劈頭蓋臉一頓罵,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龔霽,眼底滾著一行眼淚。
‘這是我做的,藥效很好。’
她無聲地張開嘴辯駁,聲音卻細如牛毛。急於澄清自己的想法過於迫切,讓她忘記自己說話別人根本聽不清這件事。
她從包裏掏出幾支相同的藥瓶,橫著排列在桌上,隨即焦急地握住筆,潦草地寫下一行字,快速地雙手遞給了龔霽,一雙眼睛裏都是渴求信任的盼望。
龔霽卻打碎了她的希望,回給她的是一句更加冷硬的反問。
“你怎麽知道?”
‘我自己試過了!’
夏旦瑟縮著垂下了水盈盈的眼睛,又逞強地挺直了腰板,不想被別人誤解,不想被別人看輕,尤其是他。
“藥的效果因人而異,沒有足夠大的樣本,你怎麽能確定這是藥還是毒?”
‘我隻是想幫到他。’
她倔強地盯著龔霽,可末了,承受不住那樣冰冷的視線,還是委屈地移開了臉,偷偷地抹掉眼淚。
對於夏旦這樣的執迷不悟,龔霽的表情又冷又沉,仿佛一塊難化的冰。
“方法不正,好心也可以害人。”
見場麵僵硬得一塌糊塗,溫涼悠悠地歎了口氣,從龔霽手裏奪過了那一小瓶藥,昂首倒到了嘴裏,揩了唇角的殘餘液滴,嘴唇被暈得柔軟而水色粼粼。他眉間的困倦似乎極快地消退,含混地‘嗯’了一聲,話尾揚起。
“你看,小夏旦說的是實話嘛。”
龔霽重重地拍了桌子:“溫少尉!”
方宸掏了掏耳朵,也從桌上拿起一瓶,倒進了嘴裏,無聲攤手,表示自己也沒死。
夏旦見一左一右兩個人替她站了出來,用力抹掉掛在下頜的淚珠,也手忙腳亂地打開一瓶,小口地啜著。
三人叼著藥瓶,表情不同,可行動卻是出奇的一致,同仇敵愾。
龔霽:“……”
他不再說話,隻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手肘架在桌上,難掩疲憊。
方宸遞了個眼神給溫涼。
‘自己惹出的事,自己解決。’
溫涼回他一個事不關己的戲謔。
‘關我什麽事?’
方宸眯起狐狸眼,眼底笑意滾過威脅。
溫涼背後涼颼颼的,還是湊近了,跟夏旦說道:“小夏旦,別哭了。龔中尉是擔心你好心辦壞事,他不是罵你,是擔心你。那什麽做藥的規範雖然很古板,但它也可以保護你。”
夏旦吃驚地看著龔霽沉默的側影,又求助地看向方宸。
方宸別開視線,隻隨意點了點頭。
夏旦視線陡然一亮。
她抿了抿嘴,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龔霽身邊,猶豫地伸出一隻手,手掌微蜷,做敲門的動作,輕輕扣了扣龔霽的手肘外側。
那孩子的動作笨拙又生硬,小心翼翼帶著膽怯,但眼睛裏不加掩飾的喜悅和隱隱的期待足以融化冰雪。
龔霽的口吻難得柔了下來,低聲說道:“是。我擔心你誤入歧途,也擔心溫少尉無辜受害。我很擔心你們。”
夏旦用力地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溫涼在一旁噗嗤一聲笑:“什麽藥能弄死我?快讓我見識一下!”
夏旦聞言看向溫涼,眼神真誠又帶有幹勁。
龔霽:“……”
這孩子不會當真了吧。
龔霽把夏旦按在座位上,轉身從櫃子裏取出一隻平板,調出一摞製藥標準程序和資格證考取辦法。平板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學渣夏旦瞬間暈頭轉向,不知所雲,完全忘了剛才溫涼的製毒請求。
溫涼忍著笑,剛要轉個頭繼續睡,卻對上了方宸那張冷淡的白狐狸臉,嚇得溫大睡神睡意全無。
他撫著胸口,心有餘悸地道:“又怎麽了?”
“有件事。”
“什麽?”
方宸湊得更緊,臉色不佳:“你,不舒服?”
“還行。”
“你受傷了?”
“啊。”
“為什麽不說?”
“沒什麽事兒,懶得說,麻煩。”
溫涼想糊弄過去,方宸卻逐漸靠近,他的氣息緩緩地罩了下來,籠住溫涼的雪白側頸。
在這樣極近的距離,方宸忽得想起,那次他被關聽雨擒住,溫涼為了幫他而脫力昏倒。後來由於某人太欠揍又太歡脫,方宸竟然完全忘了這碼事。
他無聲地攥了攥拳,強行趕走眉間纏著的一抹擔憂,輕嗤道。
“是之前幫我那次?你知道我不會領情。”
“那不是正好?”溫涼抬眸,漆黑的瞳仁裏淌過笑意,“你別麻煩我,我也不麻煩你,彼此都清靜。”
方宸抿了唇,眼眸輕眯,神色不虞,眼底閃過一絲掙紮,而後極快地坐正。
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右手轉著筆,比之前要更煩躁一些。
溫涼側臉擦過筆尖飛轉撩起的微風,讓他有點不祥的預感。
他剛揉了揉側臉,就聽到某位狐狸向龔霽不情不願地問道:“龔教官,你能具體說說向導幫助哨兵建立電子軌道的過程嗎?”
溫涼一聽到方宸這個問題,便無奈地掩住了臉。
如果他做錯了什麽,老天可以打雷劈他,而不是讓某位傲嬌的小狐狸別扭地報答他。
太慘烈了。
龔霽抿了口水,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哨兵剛吸收電子入體時,電子攜帶的能量過於狂暴,會逐漸毀滅哨兵的精神世界。這時,他們必須要經驗豐富的向導幫助他們建立電子軌道。當然,這個過程很漫長,少則幾天,多可達半年。因為向導需要耗費巨大的精神力探索哨兵的精神世界,這個過程對於向導來說,是極大的消耗。”
方宸怔了一怔,看向溫涼的目光裏帶上了隱約的情緒。
“那如果...在幾分鍾內強行建立軌道呢?”
龔霽道:“沒人可以做到。”
方宸抿了唇,低聲問道:“我是說假設。”
龔霽搖了搖頭:“幾天就幾乎是極限值了。如果非要外推到幾分鍾,我想,那一定會傷到向導的核心本源。輕則精神受損,重則精神和身體同時受到重創,極端情況,可能會喪失向導的一切感知力,能力衰退,一病不起。”
溫涼這時候已經想溜走了。
但方宸踩著溫涼的軍靴鞋跟,臉色沉得陰雲密布。
方宸盯著溫涼很久,久到溫向導背後又開始一陣陣地冒虛汗,被風刮過,涼颼颼的。最後,才從小狐狸軟薄上翹的唇邊聽到一句百般糾結的‘謝謝’。
溫涼:“……”
再謝幾次,命都謝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