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嘴吃藥
任錢把那個青年折騰上了自己的小破越野車。
剛打開門,裏麵的冷氣撲麵而來,把大太陽和沙漠疊加的熱浪直接驅散了一大半。
任錢抖了抖胳膊上貼著的風沙,被冷氣兒激得舒服地歎了口氣。他把拐來的小哨兵推上了台階,他跟在青年身後踩上了車,一眼就看到了最後一排靠窗抱臂睡覺的溫某人,慪得他氣不打一處來。
他拽著那個年輕人,直接把他扔到了溫涼旁邊的空位置上。
“溫少尉,還睡呢?”
溫涼依舊睡得很安詳,左手懶洋洋地撐著窗沿,而他散亂的中長發垂至後頸,沒經打理到亂蓬蓬的,仿佛鳥兒在他的發頂築了個巢,整體氣質,像一個剛出土的文物。
“溫涼,你可長點心吧。再睡,五十三號都沒了,我看你上哪兒找床。”
任中校老母親般憂慮地歎口氣,卻也搖不醒溫大睡神,隻好把兩個睡得不省人事的人塞進後排狹窄的座位間,完全不管這二位身高腿長的憋屈,仿佛打包行李似的,拽了安全帶就往他們腰上使勁勒。
李堯善有點看不過去了,試圖上前替他們擺正身體,可任錢一個按鈕按下去,車子裏的噪聲如同紮耳朵的銀針,刺得老爺子身體一抖,趕緊坐回座位上,戴好耳塞。
透明的車窗漸漸染上晦暗,仿佛蒙了一層極致密的編織網,窗外的黃沙大漠也漸漸變成一片黑暗,像是太陽被隔離了一般。
年輕哨兵慢慢地睜開眼睛,眼底毫無半點睡意和暈眩,隻是淡淡地望著驟然暗下來的窗外景致,然後視線落在他身旁這個睡得東倒西歪的向導身上。
那人的頭發隨性披散下來,發梢會隨著車程晃動而掃過惹眼精巧的鎖骨,烏黑的發襯著蒼白的皮膚,頗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意味,無端能讓人心猿意馬。
而透過那淩亂的發絲,似乎隱約看到那人耳垂上的一個小小的耳洞。
方宸狹長的狐狸眼睛又眯起。
他修長的指節輕輕扣著膝蓋,食指處的黑金指環安靜地泛起瑩潤的光,像是一枚溫潤的玉。
方宸的大拇指輕輕搭在指環邊緣,極慢地摩挲著,感受著精神圖景內隱約傳來的那份不屬於他的複雜情感。
憤恨夾著愛意,解脫又不舍,複雜得像是一團纏亂了的毛線,帶著舊時光的陳腐味道,一陣陣地叩響方宸剛剛建好的精神屏障。
方宸不耐煩地按了按太陽穴,眼神更加不善,緊緊盯著昏睡的溫涼,像是要把他腦殼鑽出一個洞來。
“我有那麽好看?”
年輕哨兵視線慢慢上移,正好對上那人從周公那裏脫身出來。
溫涼微微張開眼,眼型形如一瓣完整飽滿的桃花,又許是皮膚太白的緣故,顯得眼尾自帶幾分薄紅。
他還沒從睡夢中徹底醒過來,眼神惺忪,可瞳仁卻黑得純粹,宛若能將世間一切吸進其中的駭人能量,隻消盯著片刻,便惹人心悸。
“還行吧。”方宸視線從頭到腳掃過溫涼的身型,口吻冷淡,像是像是紅外線掃描儀似的拆皮剝骨,“五官不缺,四肢健全,看著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溫涼:“?”
他好像不是在定期體檢哦?
方宸又補了一句:“就是建議你定期梳頭,否則影響軍容。”
溫睡神揉了揉眼睛,喉嚨裏懶散地飄出一個‘唔’,竟然接受了那人的說法。
他抹了一把臉,含混地說:“以前好像也有人這麽提醒過我,要好好梳頭。否則擋了我這麽漂亮的五官,是藝術界的遺憾。畢竟,世界美學凋零,就靠像我這樣天生麗質的人撐著半邊天。唉,其實,他們不知道,我的壓力也很大,真的,一天天的,特別累。”
方宸‘哦’了一聲:“哪個瞎子說的?”
這話裏帶刺,也不知道這人哪兒來的這麽大敵意。
大概是覺得自卑了吧。
溫睡神見慣了在自己麵前自慚形穢的哨兵,沒什麽太大興趣地打了個嗬欠,懶懶散散地抬起眼。
可就在視線對上年輕哨兵眉目的一瞬間,溫涼眼瞳極快地湧上一線血紅,瞬間便消散一空,仿佛那道令人心寒的血影隻是光的玩笑。
“草。”
溫涼捂著額頭揉了揉。
方宸看他,淡淡問:“你怎麽了?”
溫涼重又抬頭,眼睛已經恢複到原先的深黑色,毫無雜質的黑,反而讓人心慌。
他小聲嘟囔:“壞了。”
方宸:“嗯?”
溫涼看他,眼波流轉:“我覺得你有點熟悉。”
方宸挑眉:“怎麽,用臉撩人失敗了?開始套近乎了?”
溫涼沒介意青年哨兵話裏的刺兒,隻重重歎了口氣:“你不知道,讓我有這種感覺的,一般都死了。”
方宸:“……”
溫涼以為自己把人惹毛了,咂咂嘴,主動閉麥,想要繼續睡,結果耳邊傳來一聲很輕的笑。
“嗯,是嗎?能見傳聞中的溫向導一麵,就算是死也值得了。”方宸看他,笑容很真誠,伸了一隻修長勻稱的手到他麵前,“我叫方宸。”
“方...”
溫涼又有一瞬的恍惚,他按著眉心,似乎有什麽極快的血色片段從他麵前飛過,可他抓不住,隻能任由那個記憶殘片信馬由韁地飛遠。
溫向導把手收了回去,抱著手臂打了個寒噤。
像是有什麽極為煩躁的情感把他裹了起來,讓他隻想趕緊睡一覺,倒空腦海裏這些雜亂的情緒拉扯。
方宸的手卻硬生生地遞到了他麵前,那枚黑金指環的光澤映在溫涼眼底,似暗夜一道曳尾流星,點亮了他的昏昏欲睡。
溫涼又仔細看一眼方宸,似乎要努力從殘破的記憶片段裏翻出關於青年哨兵的信息,或者關於這枚指環的蛛絲馬跡,可他努力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
於是,懶得折騰的溫向導直接原地放棄。
溫涼懶懶散散地倚著窗口,捏著方宸的指尖,虛虛回了個握手禮。
“對了,你為什麽不叫我長官?我好歹也是個少尉,直接叫什麽‘你’,是不是違反軍紀了?”
方宸笑:“剛剛你沒有自報家門,我不知道。不知者無罪,所以你怎麽能怪我?”
一口氣兒占夠了便宜,才慢吞吞地喊了一聲:“您說對嗎,溫少尉?”
溫涼:“……”
狐狸兄,真的好有禮貌。
溫涼覺得他有趣,於是多看了他一眼,發現對麵那人也在笑。
那人笑起來真像隻憋著壞水琢磨著坑人的小狐狸。溫涼確定,如果自己惹了他,那隻狐狸絕對會睚眥必較到吸血食髓。
那人骨子裏的瘋勁兒化在斯文的笑裏,像是春天的風裏裹著嚴冬未盡的凜冽,入口柔,一刀割喉。
而方宸雖然在笑,但實際心情很糟。
尤其是他垂眸看著被溫涼拂過的那黑金戒指反常的光澤,心情更糟了。
那小戒指像是撅著屁股使勁兒展尾羽的花孔雀,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驕傲,閃得讓人瞎了眼,生怕旁人不知道這戒指原本的主人對某位自戀懶散的向導有多依戀。
他唇角抽了抽,像是被人喂了一嘴有毒的狗糧。第一次想把這戒指收進口袋裏,別一副花癡的模樣拿出來丟人。
他捏了捏鼻梁骨,煩躁地靠在座位上,視線又淡淡地投向純黑一片的窗外。
“這塗層倒是很別致。”
“哦,你說這個。”溫涼用指尖戳著那層特製的玻璃,難得好心給他解釋道,“你也知道,離開塔一定的距離,磁場就會發生扭曲變化。所以,為了避免哨兵向導迷失在紊亂的磁場裏,運輸工具外都會蒙上一層磁屏蔽材料,就像這種金屬,會產生反向渦流,用以抵抗暴走的地磁場。哦,具體我也不是很懂,你就理解為,外麵磁場想要打你一拳,這屏蔽材料就反向打它一拳,力的作用抵消了,你不疼。”
方宸指著那個網中間的破洞:“這也是特製的?”
溫涼搔了搔脖頸:“這是意外。”
方宸:“什麽意外?”
溫涼:“窮。”
方宸:“……”
窮不是意外,是必然。
看看這一車老弱病殘就知道了。
方宸的視線投向駕駛室,任錢正聚精會神地抓著方向盤駕駛,其他的老爺子們趴在前座,吐得東倒西歪。
溫涼仿佛隨口一問:“對了,你剛覺醒,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應該不適應才對。這麽久了,為什麽沒有疼得昏過去?”
方宸不說話,似乎咬了下頜,勾出側臉淩厲的骨線來。
溫涼沒什麽興趣地擺擺手:“我不關心你有什麽隱情,但別來打擾五十三號清閑的生活。我特別懶,所以,多一點工作都不想做。”
方宸終於收回了視線,將冷淡的目光投向溫涼懶散的眉眼。
那人沒骨頭似的靠著窗,縮著手抱臂,就地睡覺的願望過於強烈,誠實地反映在了他身體的每一處。
那人閉著眼,一副俗事不理的模樣,而他肩上的精神體慢慢地浮現,正凝著小眼睛瞪著某個不速之客。
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溫涼似乎真的睡著了,全靠著半透明的貓頭鷹守在他的身邊。
方宸看著那隨時會消散的精神體,再看向溫涼的眼神就帶上了探究。
精神體這樣孱弱,他真的是哥哥曾經的向導?
第一向導?
就這?
忽得,一個劇烈地急刹車,車裏的人猛地向前一撞,都不約而同地摔了個腦鏰兒。
在這其中,摔得最慘烈的要數溫大睡神。
他整個腦袋拍在前座的硬板上,頭發撲棱一片,兩隻長腿的膝蓋也重重地磕了一下。
溫涼不樂意地揉著額頭,卻發現方宸正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似乎看見什麽稀罕的玩意兒,狹長眯縫的眼睛似乎開了一道縫,露出玩味的眼光。
他順著方宸的視線,看向自己肩膀上那隻呆呆的貓頭鷹,也怔了一下,抬手去趕它:“旺財,你不能在我腦子裏老實兒待著嗎?老出來溜達幹什麽?”
方宸嚴重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方宸:“你再說一遍,它叫什麽?”
溫涼:“旺財。”
方宸:“……”
旺財:“……”
某隻貓頭鷹精神體使勁兒撲棱著翅膀,羽毛簌簌下落,一邊抖一邊無聲地嘶吼。
‘你才旺財,你他媽全家都旺財。’
溫涼一樂:“謝謝啊。”
旺財:“……”
不能輕易跟不成器的主人說話,會被氣出心髒病。
貓頭鷹撲騰著翅膀,消散得毫無留戀,徒留溫涼揉著額前被撞出來的長條形紅印子,哀怨地看向方宸:“你也不擋我一下。”
方宸:“長官,我有這個義務?”
溫涼:“你身上有我的向導素,領了我的情,不打算還一還?”
方宸:“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兒。”
說著,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了,隻剩一件軍綠色的背心,小臂肌肉流暢地一露無疑。
溫涼剛打算說話,就被衣服糊了一臉,然後腰間一緊,兩人被那件外衫擰成的繩子牢牢地牽在了一塊。
溫涼:“??”
方宸:“長官,地磁風暴來了,麻煩你罩著我。我剛剛覺醒,現在很暈很難受。”
溫涼:“……”
他剛剛說的什麽來著?
誰還誰人情來著?
再說,他怎麽沒看出來這小狐狸哪兒暈哪兒難受?
這綁人的手法穩如老狗好嗎??
後排的兩人還在無意義的大眼瞪小眼,前排的任錢和老同誌們卻不約而同地解下了安全帶,從座位上站起,瘋狂地揮著手臂:“下車!”
一瞬間,車窗上的那處空穴被席卷而來的颶風吹得前後搖晃,塵土合著大風,把玻璃正中心最脆弱的一點撕裂。
尖銳的玻璃碎渣被狂風裹挾,肆無忌憚地朝著車內眾人砸去。
溫涼和方宸誰都沒打算動手擋,前者表示自己身體柔弱擋不住,後者表示自己剛覺醒,在紊亂的磁場中根本抬不動手。
任錢看著這倆祖宗慢慢悠悠地從座位上起來,也不管自己身後衣服被刮得碎裂,隱約有血跡滲了出來。他又急又氣,蒙著臉,帶著一個年近半百的老爺子哨兵,勉強在暴風殺出了一條血路,把那兩個混蛋帶了出來。
老爺子顫巍巍地抬著手,用手織出了一個到處漏風的電網,頂在指尖,勉強護住了這倆孩子。
終於把所有人都扯了出來,任錢攥著拳,擰著眉,在席卷而來的灼熱狂風裏努力辨識著方向。
此刻的黃沙似乎都燙得驚人,在紊亂的磁場裏,所有的哨兵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
包括一直很淡定的方宸。
他隻覺得自己身體裏仿佛有無數不受控製的針,從各個方向做著不規則的熱運動,滾燙又灼熱,仿佛自己要變成一團火,從血液裏燃出滾燙的煙來。
方宸插兜站在原地,除了臉色越來越蒼白以外,看著跟平常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溫涼懶懶散散地站在不遠處,看著方狐狸異於常人的忍耐力,感慨道‘果然如此’。
對他人狠的人,必然對自己更狠。
何必呢,有什麽比舒舒服服過日子更重要的事?
溫涼對這種極端主義者一貫是敬謝不敏,他揉了揉後頸,想要轉開眼,可不知怎的,溫涼久違地產生了點見鬼的心慌。
仿佛欠了一屁股的債,被債主找上門的理虧。
方宸正麵無表情地忍著疼,忽得,一隻冰冰涼涼的手扣在了他的後頸處。
方宸抬眼,看見狂風裏,一淩亂的雞窩頭。
“雖然我沒法辨識方向,但我是行走的鎮定劑。”溫涼淡定地打了個嗬欠,“來,張嘴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