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十三號 歡迎入夥
一年一度的哨向入門資質測試正在總塔進行。
通過總塔輻射試煉的新兵,一般都會選擇立刻進入資質測試。
他們本是各地分塔選出來的普通人。有的塔貧苦落後,生活艱難,可如果考核結果資質上佳,說不定可以一躍跳入高等級的塔,從此輕易走上通天階梯,人生進入簡單模式。
一座森然冷峻的鐵門隔絕了考場內外,唯有一扇小側門時而開關,有軍醫抬著擔架,把奄奄一息的考生從考場裏轉移出去,不時能看到胳膊腿兒掉一地的可怖慘相。如是來回幾趟,鮮血已經浸滿地縫。
麵對著地獄血海,門外列隊整齊的軍人卻沒有半點動容。
他們身穿整齊劃一的青綠軍裝,寬簷帽罩著臉,把表情都壓在陰影下,手指貼齊褲縫,一副雷打不動的挺拔軍姿,像是田裏一茬一茬的韭菜,又綠又整齊。
而他們唯一不同的,就是胸口貼著的塑料牌,上麵印著對應分塔的編號。
最優秀的一號塔享受著樹蔭陰影和冰水伺候,然後一層一層地排下去,最後的是吊車尾的五十三號塔,隻能在烈日下暴曬。
“任中校,就算一會兒全軍覆沒,就算所有的好苗子都不選我們,你也要堅強,千萬別哭。去年,您喝醉了抱著劉少將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他分配倆哨兵向導下鄉支援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這次,我們至少不哭了,好不好?”
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士官給寬額方臉濃眉大眼的任錢中校擦著眼角,顫巍巍地勸。
每年的固定保留節目,胡子花白的低級士官給唯一的獨苗兒高級校官做心理輔導,讓他不要崩潰,放平心態。
考試年年有,萬一哪年見了鬼了呢。
任錢瞅他一眼:“老李,我沒哭過,當天太熱了,那是汗。”
李堯善立刻立正,聲如洪鍾:“是,中校,那是必須是從眼睛裏流的汗,長官說得都對,是我沒文化,回去一定加強學習!”
任錢:“……”
麵對著前排同僚精彩的回眸,任錢把李堯善塞給自己擦眼淚的手絹團成一團,塞進了老士官的嘴裏。
李堯善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在他耳邊低語:“中校,說不定,今年會有某些不長眼的哨兵向導孩子們入坑呢?”
任錢:“……”
某中校默默地卷好了另一隻手絹,重新塞了回去。
李老士官本著百折不撓的精神,再接再厲:“中校,說不定今年真有奇跡!千萬不要放棄!”
任錢死氣沉沉看他一眼:“有的話,我立刻改名。”
李老爺子立刻打開隨身筆記,十分認真地數數:“中校,這三年您已經改了四個名字了。任勞,任怨,任我行。您下一次打算改什麽,我記一下。”
任錢眼神更怨念:“任命。”
李堯善看著耷拉腦袋的任中校,有種心疼孩子的感覺。
於是,老爺子重新堵上嘴,腰板兒挺得很直,右手高舉,猛地上揚,一派老驥伏櫪的英姿颯爽。
隨著一個動作,任錢的耳畔傳來綢布絲絲拉拉的鼓風聲,像是船帆乘風破浪似的。
他有氣無力地往後看一眼,頓時,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他可愛的手下老爺子們扯了兩根木棍棍,拉起了鮮紅的橫幅,上麵赫然寫著幾個大字-‘五十三號,兵足糧多,歡迎新兵入夥’!
任錢:“……”
老李到底是怎麽做到,每個字都在他槽點上蹦迪的。
麵對著任錢死氣沉沉的眼神,李堯善老態龍鍾的身體繃得很直:“五十三號塔的全體成員秉承著能騙一個……呸,能吸納一個是一個的不拋棄精神,唔……”
話沒說完,任錢就用物理堵嘴法讓他自動閉麥了。
他在啦啦隊裏找了很久,沒看見要找的人,所以揪了左手邊那個精神矍鑠搖旗呐喊的士兵問:“溫涼呢?”
士兵:“溫少尉在車裏休息,他好像說,頭暈。”
任錢瞅著橫幅,表示不信:“他原話說的是不是,眼暈?”
李堯善在他旁邊拚命點頭,被任錢揪著衣領扔到後麵去了:“他為什麽眼暈你們不知道?”
眾人:“不知道!”
任錢:“……”
前麵笑倒了好幾個,基本都是主動申請要來吸納新兵的老油條。
誰能拒絕五十三號一年一度的歡樂喜劇節目?
此時,一聲尖銳的哨音徘徊在白塔的上空,盤旋許久,消散在充滿血腥味的空氣中。
場外瞬間肅穆一片,落針可聞。
那些前來吸納新兵的長官們,甭管之前麵無表情還是笑得齜牙咧嘴,此刻,他們齊刷刷地壓低氣場,如同餓了十天的狼,眼珠子瑩然發綠,凶狠又貪婪地望著那道森冷的鐵門。
每座分塔自治轄區,相當於一方地主;而手中的兵力和資源取決於分塔每年的貢獻額;貢獻額來源於工會統計的兵力績效,而在這其中,貢獻最大的是進化的哨兵向導。
兵力是生存之本。
新兵是發展之源。
吸納優秀的哨向,就等於擁有了一切。
像五十三號這樣已經陷入惡性循環的塔,是沒有人願意去的,隻是白白埋沒在一灘爛泥裏,永無出頭之日罷了。
任錢,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嗎。
鐵門鏗鏘一聲悶響,大門被完全打開。
兩隊魚貫而出。
考生身穿統一的輕薄白紗狀的連體製服,上麵沾了斑斑血跡。他們在考場前依次脫了髒兮兮的製服,然後擲向遠處的垃圾桶。
為首的一人,輕易地把手中的製服搓成了丸子,然後手中隱有火花閃過,他猛地攥緊,以一個絕對準確的角度,悍猛地投彈入框,一聲重爆炸,驚得在場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
像是故意要展示自己的能力似的,他快步昂首走到第一排,朝著劉少將筆直地行了軍禮:“新兵柴紹軒,願意加入第一號白塔!”
動作看著十分懾人,隻是身上不斷湧出的鮮血讓這動作顯得狼狽極了。
再加上,那人身上穿著緊緊巴巴的舊衣服,看著像是埋在地下室裏好多年的舊樣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劉少將回禮,表情依舊一絲不苟:“你是第一名?”
柴紹軒捏著身上的舊衣服,想起自己剛剛被一個白臉狐狸揍得趴在地上,還被扒了衣服,最過分的,是那人竟然嫌棄地沒有穿,還強迫他就地洗了衣服,然後用熱輻射烘幹...
他進化是為了給人當烘幹機的嗎?!
柴紹軒羞憤到眼淚汪汪的,但為了自己的前途,還是硬著頭皮撒了謊:“是!”
劉少將眯起眼睛,明明沒有動用能力,可單被那樣極有壓迫感的視線看著,柴紹軒就要喘不過氣來。
在他冷汗止不住,想要說實話的時候,劉少將忽得收了審視的視線,朝著旁邊點頭:“歡迎入隊。”
說完,就帶著手下的幾人,從第一排的風水寶地離開。
為了所謂的‘均衡發展’,允許吸納新兵的數量按照排名依次遞增,換言之,一號白塔,隻允許吸納一人。
但哨兵向導的能力,可不是依照排名呈線性遞減的。往往,高級向導之間的鴻溝,可以達到千百倍的差異。
劉少將帶著人,繁花錦簇地離開,在走之前,用餘光不經意地瞥了隊伍尾巴,著急得墊腳尖的任錢。
“真丟人。”
三個字,不輕不重地落在場間,該聽見的人都聽見了。
任中校濃眉壓低,視線越過隊伍,直直落在劉少將身上。
有時候,嘲諷比鼓勵好使。
任錢撥開礙事的老可愛們,高舉旗幟,搖旗呐喊,梗著脖子,豁出臉皮,加入坑蒙拐騙小組。
李堯善使勁踮腳瞅著他們的任中校,臉都要懟到任錢的鼻子上。
任錢:“你看什麽?”
李堯善:“看看您有沒有流汗。”
任錢嗬嗬一笑。
汗流沒流他不知道,但臉肯定沒了。
沒了就沒了,正好豁出去了!
“五十三號,兵足糧多!!歡迎新兵入夥!!!”
任中校握著那支鮮紅的旗幟,有種破罐破摔的颯爽。
李堯善感動得眼圈紅通通的,站在他身後,也跟著扯著嗓子吼,五十三號吸納新兵小組組成了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線。
看著任錢那副不要臉的模樣,劉少將似乎笑了一下,轉身說道。
“走吧。”
按照規則,五十三號可以吸納最多的新兵數量,可問題是,通過考試的新兵人數根本不足,等隊伍車軲轆似的輪轉一圈以後,任中校麵對的,就是空空****的考場,連血跡都快被人來人往的腳步踩沒了。
任錢有氣無力地問李堯善:“這次,我們從城裏選了幾個人來?”
李堯善:“三個。”
任錢:“都通過考試了?”
李堯善跑到門口的顯示屏上仔細看了看,然後一臉驚喜地跑了過來:“死了兩個,其中一個還活著!是溫少尉撿回來的小徒弟!”
任錢有一瞬的驚喜:“考了多少名?”
李堯善老臉一紅,有點說不出口:“考了個四位數,挺優秀的。”
任錢:“榜上一共一千零一個人,他是倒第一還是倒第二?”
李堯善:“五十三號永不言棄,當然是勇奪第一!”
任錢:“……還真勇。”
就這個破成績,還是急吼吼地跟著別的塔走了。
任錢失落地跌在破凳子上,看著那空**的鐵門,一副壯誌未酬身先死的悲涼。
當年,總塔裏的前輩千叮嚀萬囑咐,不讓他到五十三號塔裏下鄉扶貧,但他實在是魔怔了,奔著那個傳說就來了。
他不相信,那個傳聞中的第一向導真的成了廢人。
後來,他發現,好的傳說一般是三人成虎,壞的流言一般都言之鑿鑿。
溫涼是真的一身本事全廢,除了想睡覺,就是想躲懶,別說傳奇了,那人連喘氣都費勁。
他正認真地悲春傷秋,卻看見空**殷紅的門口磚地上忽得出現一雙黑鞋,踩著血抬腳,掛了絲絲的粘稠。
沿著那雙長腿往上看,對上了一個右手插口袋左手拎單肩包的高挑青年。
那人黑色短發垂耳,劉海偏分,眼睛細長,笑起來微眯,像是打盹的狐狸。
他閑庭漫步似的走了出來,像是躲在一旁看了好久的戲。
任錢沒想到最後一名都走了,裏麵竟然還有活人出來。
他快步上前,懟著他問:“你也是這次選拔通過的新兵?怎麽這麽晚才出來?”
青年動作簡潔有力地敬了一個軍禮,絲毫不拖泥帶水。
“報告長官,我在對戰中受傷了,所以沒能及時從試煉中脫身。”
任錢眼睛一亮:“跟你對戰的是誰?”
青年忖度了一下:“柴紹軒。”
任錢看他身上整齊的衣服和白白淨淨的臉,狐疑地問:“你傷哪兒了?”
青年小心地挽起袖口,指著右手手腕皮膚:“這裏。”
任錢和李堯善以及一眾老爺子圍成了一圈,幾隻腦袋對著頂,翻來覆去地檢查。
那孩子身上好多傷口,尤其是右手臂,簡直像是漂亮白瓷粉碎了以後被生粘起來一般,讓人心疼。
隻是這傷痕已經結了血痂,不像是新傷。
“電火花灼傷?”
“深層傷害?”
“觸及到你的電子軌道了嗎?真是的,他怎麽能下這麽狠的手?”
老爺子們七嘴八舌地關心,生怕這個新晉的小哨兵被對手傷了根本,再也沒辦法操縱高速電子釋放能量電旋了。
這可是致命的打擊。
任錢剛想抬手,替那個青年安撫躁動奔騰的電子流轉,可對方卻退了半步,搖搖頭,文質彬彬地拒絕了長官的治療。
“報告長官,不是這裏。”
任錢怔了一下。
青年指著手臂血痂網中藏著的淺淺一道劃痕:“這裏。”
老爺子們又湊了上去,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瞧,紛紛表示這道快要愈合的傷口實在太難分辨,或許裏麵有嚴重的內傷。
任錢看了半天,沒有加入老爺子們的胡說八道,撓撓下巴,說:“這不就是普通的撓癢癢抓痕嗎?”
青年慎重搖頭:“不是,他的指甲髒得很不普通。”
任錢:“……”
聽聽,這特麽說的是人話嗎?
任錢想起柴紹軒身上那些血窟窿:“那柴士兵身上那些傷……”
青年用拳抵著唇垂頭思索,隻露出直挺的鼻梁。
在眾人渴求答案的眼光中,青年也麵露疑惑:“我忙著清理傷口,沒注意,估計是他身體很虛,自己暈了,然後被別人暗算了吧。”
柴紹軒表示,他費盡力氣替某位狐狸烘幹衣服,哪兒還有力氣管什麽暗算?!
眾人目瞪口呆。
一時間,他們覺得這個年輕人的話好有說服力,又好扯淡哦。
李堯善最先回過神來,安慰著任錢:“他們是按照排名出來的,這孩子雖然怕髒又磨蹭,但好歹是個通過考試的哨兵啊。咱們撿一個回去充數,別讓等在塔裏的家人們太失望。再說,咱們塔不挑,撿誰都是寶,沒差。”
任錢不是很想跟這個秀口一吐就是刀刀紮心的老李士官說話。
身後的鐵門緩緩合上,青年往前踏了一步,長腿無所謂地踩著血池,濺起一地的飛紅血珠,看得李堯善背後涼了一片。
這新兵臉上明明不帶一點攻擊性,怎麽這動作看著這麽滲人。
錯覺,一定是錯覺。
任錢也在打量著這個新兵。
總覺得這小子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單純。
以柴紹軒那樣輕浮易怒的性格,能跟這種人交手再全身而退,這小子能力肯定不弱,至少,中等以上,能夠自保。
琢磨半天,任錢肉疼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黑色盒子,拳頭大小,材料非金非鋼,觸手溫滑,裏麵隱有波動。
“你剛剛才覺醒,能力不穩定,現在很難受吧?”任錢在他麵前晃這個盒子,**似的勾引他,“跟我走吧,五十三號很適合現在的你。”
李堯善點頭:“五十三號地廣人稀,就算你失控了,也不會傷到花花草草……”
任錢左手捂著他的嘴,右手把那個盒子塞到那個青年手裏。
“等到了五十三號,我再給你找你適配的向導,暫時,你先用這個壓一壓。”
那個青年表情微微詫異,似乎沒想到窮困潦倒的任錢出手這麽大方。
“這是……向導素?”
他接過那個盒子,修長手指拂過上麵的材料,隻覺得周身暴走的電流激**慢慢平緩下來,筋骨處的灼疼像是被冷水泡過,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李堯善滿臉驚慌地看著任錢,被堵住的嘴發出‘嗚嗚’地含混音。
中校!!
這不會是溫少尉的向導素吧!!!
任錢給了他一個眼神,讓老爺子自己體會。
老爺子心驚膽戰地看著那個青年哨兵,生怕他吸了一口就直接當場暴斃。
溫向導雖然能力盡失,但是向導素倒是很霸道,聞一口,就有種喝醉酒的錯覺。
軍醫一般抓著溫向導薅羊毛,把他當做行走的強效安眠藥用。
果然,在三秒鍾之後,那青年蹙著眉扶著額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兩步,眼睛緊閉著就要向前摔倒。
任錢立刻抓著他細長的胳膊往肩上靠,把半睡半醒的青年哨兵扛上了車。
李堯善目瞪口呆地看著任中校。
“一副見鬼的模樣幹什麽!”任錢飛了一個眼神,丟給那個大紅色橫幅,咬牙切齒地笑,“不是你們說的嗎?能拐一個是一個!”
五十三號一行人做賊似的擄了那個青年就跑,連個影兒都沒剩下。
身後放哨的士兵對視了一眼,長歎了口氣,終於把五十三號這批來搞笑的小隊給送走了,才慢慢悠悠地收了排名榜,彼此閑聊。
“這個人是從哪個塔的轄區選送上來的?我昨天整理資料的時候看見他的背景和推送人都是空著的。”
“天知道這又是哪個空降兵,說不定是哪個大佬的心腹。別多話,別多事,這幾年不太平,總塔管理班子換了一批又一批,咱們可別橫插一腳,到時候站錯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也是。你看了嗎,這個新兵的身手又野又狠,一看就不是那種嬌養出來的。背後肯定有人指點,嘖嘖。”
“指點就指點,關我什麽事?反正,我隻想領工資站到退休,千萬別出什麽岔子就行了。”
“說起岔子,你聽說了嗎,三號監獄有人越獄了。之後,一群人衝出了監獄,整個監獄都空了。”
“害,那群蟲子,飛出來也翻不了天。”
“可我聽說,有人用強搶電子的方式進化了。你要知道,那種方法可隻出現在傳說裏。”
“真的假的??”
“真的,我老羅的弟弟是戰友,他哭著跟我說,他哥哥的精神圖景都塌了...他說,他跟那個叫方宸的,不共戴天...哎,等會兒...方宸?”
兩人對視一眼,背後一寒。
他們重新展開那張榜單,沉默地凝視著那個簡單的名字。
片刻之後,他們望著那個年輕哨兵消失的遠方,顫抖地舉起手指:“快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