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負一代

王隨餘都走了很久,龔霽還在原地打字,手指劈啪,神情整肅。

老人就直愣愣地站著,腰不肯彎,可手卻發抖。

象征身份的紅本,被丟在地上,印上了一個碩大的鞋印,硬是把那鋼印蓋了過去。

方宸撿了起來,抹掉灰塵,給龔霽遞了過去:“長官。”

龔霽接過:“多謝。”

他展開紅本,認真地閱讀,然後眉頭舒展開,扶著老人的手臂,弓下身子,與他平視:“葛士兵,我們進去登記。”

葛中濟卻甩開他的手,奪過他的身份證明,一瘸一拐地走了。

龔霽沒有強迫,隻低頭完善了信息檔案,隨即把目光移到方宸的身上。

“信號燈,是你打碎的?”

“是。”方宸點點頭,然後指向在一旁打瞌睡的溫涼,“不過,是長官讓我這麽做的。”

聲音猶疑發顫,像是受驚的小白兔。

溫涼:“……”

看看這演技,世人無出其右。

他本打算讓狐狸徹底撒野一次然後被關禁閉,這樣他就可以找個借口溜回五十三號了。

可這狐狸儼然不肯放過他。

不遠處的方宸化身苦主,抹著不存在的眼淚,痛斥溫某人以權壓人的行徑。

溫涼瞅著自己被割成麵條的袖子,笑得很無奈。他看著龔霽正認真又嚴肅地做著筆記,溫大向導知道今天他的如意算盤算是又泡了湯了。

那人邁著嚴肅的步伐朝著溫涼走來,敬了個軍禮,動作幹脆利落:“溫少尉,您來了。”

溫涼無奈:“我就是個最低等級的少尉,你不用每次見我都...”

那人表情冷淡,神情卻恭敬:“您曾多次參與重要軍事行動,也曾參與編撰軍事方針指南。我現在用的向導對戰參考文獻,聽說還是您當年留下的殘本。雖然這些榮譽加了密,被塵封在案,外人無從得知,但並不表示它們不存在。我僅代表我個人,敬重您的過去。”

溫涼表示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值得人尊敬的事,所以對對嘲諷和敬意都保持著無所謂的態度,像是在聽一段陌生人的故事。

他拍了拍那人堅實的肩,勾肩搭背的跟他哥倆好:“敬重不敬重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真不是我做的,真的,我很無辜。”

龔霽周正的眉微皺:“就算如此,您的學生犯了錯,您也應當承擔相應的懲罰。”

溫涼趕緊擺手:“那狐狸可不是我學生,我教不了他。”

龔霽神情更加困惑:“那他不是您的學生,難道是您的哨兵?”

溫涼一哽,看見身後小狐狸笑彎了眼,無奈地扶額,笑了:“我要說是,你也不會信吧。”

龔霽點點頭:“是的。過去七年,總塔為您配了近千個哨兵資源,其中不乏大校少將軍銜的哨兵,可您通通拒絕。我身後這位新晉哨兵的能力並不高,按照常理推測,您也不應該接受才是。”

方宸若有所思地看了溫涼一眼,不知為何,心裏的敵意和懷疑消減了一些。

溫涼低咳了一聲,趕緊拉回正題:“那這件事,是不是可以用我過去的軍功抵一抵?”

龔霽攥拳抵唇,思索了片刻,拿出袖珍筆記本,輸了幾個關鍵詞,溫涼的所有賞罰記錄全被調了出來。

過了片刻,他勸道:“您從少將一路跌到少尉,已經被貶到五十三號支教了。您要是再犯錯,恐怕就要被直接摘除軍官軍銜了。”

龔霽周正的眉目間轉過一絲不忍:“還是說,您要用少尉的軍銜換兩個燈泡?”

溫涼:“……”

方宸忍著笑,微微側目,錯了個身位,裝作不經意地盯著溫涼的升遷信息。

從密密麻麻的降職記錄,從下到上,幾乎是每年降一級,也不知道溫大向導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

方宸並不在乎他為何被貶,隻想知道溫涼曾服役的秘密派遣隊究竟是哪一支。

隻可惜,關鍵的信息被加了密,隻有一堆星號和空格。

方宸正蹙著眉認真地查找信息,麵前的屏幕忽得被按滅。

他從黑亮屏幕的反射中看見自己冷淡的臉,於是稍微調整了麵部表情,狹長狐狸眼微微下撇,擺出一副受驚的表情,視線上移,對上龔霽緊皺的眉。

“這些文件都是有權限的,隻有到了一定等級才能察看。方哨兵,我顧念你剛入哨向工會還不懂得規章製度,這次,就先不罰你了。”

方宸很乖地垂著頭,低聲說自己知道錯了。

龔霽臉色稍緩,轉頭又看向屢教不改的溫向導,舊事重提。

“溫少尉,您要用什麽方式支付罰款?”龔霽處事一貫不偏不倚,不會因為心底憧憬溫涼便對他網開一麵,淡淡問道,“貢獻額還是現金?”

窮光蛋·躺平等死·隻想擺爛·溫涼少尉,脫口而出的‘軍銜拿走都拿走’被驟然撲過來的方狐狸堵在喉嚨裏。

“溫少尉,您的過錯,理應學生和您一同承擔。”方宸真誠得連溫涼都快相信自己是那個指使他炸燈泡的罪魁禍首了,某狐狸眯著眼睛戲謔一笑,轉身麵對龔霽又是一臉小可憐,“請問龔中尉,我們可以預支貢獻額嗎?”

一個‘我們’把想要躺平擺爛的溫向導綁上了賊船。

而某隻白臉狐狸笑得不懷好意,尾巴亂搖。

=

溫涼手腕上箍著工會第一枚餘額為負的貢獻手環,跟方宸並肩站在地下室一間落了灰的會員宿舍。

溫向導輕輕推開門,門上泛著銅鏽的老鎖頭‘啷當’一聲掉在了地上,給老地板砸出一個坑。

而門上花白飄逸的蜘蛛網正隨風擺**,一隻毛茸茸的大眼蜘蛛正和溫涼方宸六眼對視。

方宸抱臂,看著溫涼冷白的側臉,眼神帶了點玩味。

溫涼回看他一眼,桃花眼的嫣紅似乎也褪了點顏色。

方宸:“你怕蜘蛛?”

溫涼:“不怕。”

方宸:“那你這副想死的表情是從哪兒來?”

溫涼:“從你身上來。狐狸,放我一個人去死吧。”

方宸:“不。”

溫涼:“哦。”

方宸凝視著溫涼褪色的表情,細長食指扣著手臂,大發慈悲地讚美道:“你這表情,也挺好看的。”

溫涼斜倚門框,單手插兜:“...謝謝?”

方宸心地善良地替他撥開了蜘蛛網,麵對著低矮的門頂,不得不彎下腰,率先踩進了落滿灰塵的宿舍,被撲麵而來的塵土氣息噎得連聲咳嗽。

他捂著口鼻點亮了昏黃的老式燈泡,又摸上了一旁的換氣扇按鈕。結果,整個葉片都從天花板上掉了下來,摔在溫涼和方宸中間。

溫涼用腳掌把殘片撥到了床下,小腿外側剛接觸到低矮腐朽的床框,那腐朽的木頭床就‘吱呀’一聲晃悠,稀裏嘩啦地往下掉渣,落了方宸滿褲子的灰塵。

嚴重潔癖的方狐狸自然立刻彎下身體撣灰塵,結果床鋪趁機稀裏嘩啦地往下倒,又甩了方宸滿背的木頭渣子。

如同大潮卷雪的連綿巨響過後,床徹底報廢,而室內一度安靜到了極點。

方宸落了一身的灰;溫涼沒了睡覺的地方。

溫涼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方宸,而對方也正抿著唇角神情冷淡地回看。

兩人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從沒有一刻,兩人像現在這般心意相通。

溫涼:“狐狸,我去賣了。”

方宸:“長官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