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文明用語

一陣急促的脆鈴聲響起,大門緊閉空無一人的工會仿佛活了起來。

鐵柵欄緩緩移開,一道裝修樸素卻明亮幹淨的小路從大門口蜿蜒至樓道正門,而那清透的大門玻璃反射著午後的陽光,讓人看不清裏麵的陳設。

過了一會兒,那道玻璃門慢慢轉開,有兩三個身穿靛藍色軍裝的人自樓道裏出來。

為首那人麵容慈祥,五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沒有風霜的痕跡,眼睛眯著帶笑,像是駝背的小老頭。

身後緊緊跟著的人姿態恭敬,拎著槍,卻像是給首長擦鞋的小跟班。

最後一人與他們有些距離,看不清臉,步伐卻穩健而堅定,腰背挺得極直。

那人肩上帶著軍銜,與劉眠肩章的圖案類似,卻不同,是由三個小球簇擁著中心一個正圓形,四個圓大小相似,像是花蕊,而類似的圖形有兩個,並齊排列在肩上。

這是向導的軍銜,是任中校肩章的低級版,所以,這人應當是中尉。

方宸暗自推測道。

那三人的臉色各異,步伐混亂,各走各的,仿佛沒有一點集體凝聚力。

駝背小老頭研究了半天,從兜裏掏出老花鏡,上下左右前後地看了兩遍,得出了一個嚴謹的結論。

“這燈泡碎了。”

噤若寒蟬的群眾呆滯三秒,而後紛紛表示,首長洞若觀火。

小老頭捶著腰,滿臉慈祥:“大家受驚了,這燈壞了可是個大事兒,估計要修個好幾天。辦事處這周就不對外開放了,大家下周再來。要是給大家添麻煩了的話,我在這給大家道個歉。”

說著,還真作勢要深深彎下腰。

哪有普通人敢真的接受首長的道歉,他們立刻跪在了地上,匍匐著,連頭都不敢抬,隻是餘光瞥向方宸那個炸燈的始作俑者,眼底是掩不住的憤恨。

本來隻需要再等一天,現在,卻排到了一周以後。

誰讓他幫著出頭了?風頭一時出得爽,連累群眾火葬場。

哨兵本來就是強者,天上真的掉了刀子雨,也不會砸到能力者身上;最後在大雨裏被紮得血肉模糊的,不還是他們這些普通人嗎?!

方宸遠遠地站著,神情不明。

“狐狸,替人出頭了,可沒人領情,心裏難受嗎?”

溫涼懶洋洋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還行。”方宸淡淡道,“多習慣幾次,就無所謂了。”

“嗯?”溫涼抬眉,“剛剛是誰說,不想看破紅塵?這麽快就跟我同流合汙了?”

“長官倒是有自知之明。”

“噗。”溫涼抵唇輕笑,搭著方宸的肩,問他,“習慣了以後呢?下次還多管閑事嗎?”

方宸斜看他一眼,沒有回答,甩開溫涼自來熟的那隻手,朝著匍匐的隊伍走去。

“鄭處長,您老還有很多事要忙,這裏交給我們就行。”

端槍的軍士像模像樣地勸道。

“哎,哎。好。小王,你和小龔好好處理,千萬要遵循工會對外守則,要尊敬尊重、以人為先,不要衝動,知道了嗎?”

鄭奇嘮嘮叨叨地囑咐了半天,又摸摸年久失修的信號燈,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背著手,搖頭歎氣地向樓裏走。

兩人嚴正地比了軍禮,目光追著鄭奇微弓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那座玻璃門後。

王隨餘慢慢放下了並得筆挺的五指,雙手握槍,軍靴踩著滾燙的石子地麵,用槍口撥弄著跪倒在地的頭顱,仿佛逗弄寵物似的。

“要造反,嗯?信號燈也敢弄碎?說,是哪個找死的?”

“你,你,這是...這是幹什麽...”

原本也跟著行軍禮的老人,看見王隨餘的兩麵派,頗有些不敢置信。他下意識地要用手裏的拐杖去攔,想要以垂暮之年,替年輕人擋下他們不敢反抗的羞辱。

可螳臂當車,也隻是自取其辱。

冰冷的槍口指著老人的額頭,可比武器還要冷硬無情的,是人不懷好意的同情。

“呦,老人家,一把年紀了,就別裝英雄了,小心折了腰,還要求著工會替你找個願意伺候的人,替你端屎端尿~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的憤怒很明顯,他的脖頸不自覺地向後打著擺子,想要控製住自己的頭,可身體卻不允許,無法自控的電火花自他關節處遊走,最後迸發,像是一朵腐爛的花。

兩隻手扶住了他。

一隻是方宸的,一隻是溫涼的。

眾人看見始作俑者又要挑事兒,紛紛想逃。

“王中尉,您這樣的交流用語不符合工會新出台的對外接待準則。”於此同時,一低沉的聲音響起,“如果您不立刻更改用語,我會將這件事上報到內部舉報頻道。”

那人聲音冷淡,神情周正,行止端方,能看出良好的教養。

隻是這教養落在王隨餘的眼底,就是迂腐和沒腦子。

“能站直嗎?”

方宸的聲音很低,幾乎沒人能聽到。

溫涼用手肘戳了戳方宸的腰,用同樣低的聲音告訴他:“狐狸,跟老人說話得大點聲。現在除了我,沒人聽見你的好心腸。”

方宸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我以為你能聽見,老人就該能聽見才對。”

溫涼帶著他優秀的五官湊近,眼眸輕彎:“你對我的年齡有誤解?再好好看看?”

方宸:“……”

給渣男一副好皮相,老天沒長眼。

老人聽不見背後兩人的吵嘴,手裏一直小心握著的身份證明,此刻,被他手心裏沁出的汗泅得濕透。

王隨餘從老人手裏扯出那張身份證明,誇張地‘呦’了一聲:“...葛中濟,葛大爺,您居然是第一批入伍的哨兵?”

老人耳朵有些背,可聽到這話,卻不由自主地腳跟並齊,佝僂的腰背也筆挺,宛若那舊日榮光加諸於身:“對。”

王隨餘軟著手行了個軍禮,像個沒骨頭的軟殼蟹。

“向老兵致敬!”

用最尊敬的文字說盡最真誠的嘲諷。

方宸臉色不善地眯了眯眼睛,然後被溫涼抓住手腕。

方宸:“放開。”

溫涼:“急什麽。”

話音剛落,‘哢’地一聲,站在最後的軍官用手裏的微型平板拍了一張照片。

“龔霽!!”王隨餘的聲音扭曲。

“長官的行禮姿勢不準確。”龔霽垂著眼睛,手指飛快地打字,“五指沒有並齊,雙腳沒有並攏,雙腿打彎,雙眼亂飛。我認為,長官需要進一步的培訓。”

“培訓你媽...”

“用語不規範,不符合對外守則,分別違反了1-3,2-5,8-1...”

“你特麽是不是腦子有坑...”

龔霽手指打字不停:“誹謗戰友,詆毀工會監察製度...”

王隨餘色厲內荏地推了一把龔霽的肩:“真是個死心眼的,怪不得你從技術部被趕出來,你就是個隻會認死理的蠢貨!”

“王中尉,咱惹不起愣的,還是走吧!”

旁邊的人給王隨餘遞了個台階,被激得臉色青紅交加的人順著台階便踩了下去:“走!這亂攤子,留給這個二愣子!”

溫涼蹭到方宸身後:“狐狸,你的心眼分給龔霽一半,世界就充滿愛與和平了。”

方宸瞥他一眼,笑意和善:“長官,你的臉皮分給龔中尉十分之一,就足夠他抵禦一輩子的大風大雨了。”

溫涼淺笑:“謝謝誇獎,彼此彼此。”

方宸抬眉:“不用客氣,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