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演技大比拚
伍元區分屬總塔轄區,卻是離總塔最遠的一個。
進入伍元區的人一般都是新入門的哨兵向導,而他們能力水平參差不齊,思想高度也凹凸不平,為了不拉低總塔的政治經濟思想境界,便把伍元區劃作中心緩衝帶,地理位置和戰略意義類似於擋風的屏障,又像是篩珍珠的篩子,總之,這裏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
方宸拉了一把手刹,一聲驚天動地的輪胎爆炸響起,兩人同時往下陷落,像是一屁股紮進了沙子裏。
方宸麵不改色地看向麵如土色的溫涼,用手肘戳了一下那人的肩:“長官,這一路上怎麽這麽安靜?”
溫涼用細長白皙的指尖戳著太陽穴,聲音含混帶著顫兒:“狐狸,誰教你開的車?我要去問候他八輩祖宗。”
方宸抱臂,好整以暇:“不記得了。不過我猜,應該是某位溫姓向導多年前幹的好事。嗯,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他,需要我給您引薦一下嗎?”
管它是不是,直接把屎盆子往溫涼臉上扣就行了。
反正那老渣男也記不住從前的事。
果然,溫涼一臉生無可戀地推開了門,站在陽光下,背影蕭瑟得像個數九寒冰的雕塑,滿身寫著‘我什麽時候能死’。
方宸拔出鑰匙,跳下了駕駛室,直接丟了近乎報廢的越野車,然後拽著遊魂一般的溫向導邁入了那人群熙攘的地區。
入了伍元區的門,就不再是黃沙遍地的蒼涼景象了。
這裏磁場正常,即使地磁風暴來襲,也不會有絲毫的影響。
腳下的大路平坦寬闊,卻不是瀝青鋪就,是用水泥混凝土合成的堅硬地表。
大概是因為石油資源早就告罄,煉油產業的斷裂導致了副產品瀝青再也不能成為支撐道路的原材料。
這裏的道路橫平豎直,如同方正的框架,框住了如同螞蟻渺小的人類。而道路兩側的一排排樓房高聳,精裝的建築與明亮的塗漆刷成了伍元區的臉麵,把那些破舊危樓都擋在後麵,絕妙地裝點了繁華盛景。
哨向工會坐落在伍元區的中心,在井字道路的交匯點。
門口的牌子黑底金字,在驕陽的映射下顯得金光熠熠,每個字都身體力行地詮釋著‘富到流油’。
而門前架了鐵柵欄,尖銳的金屬邊緣刺向行人,森嚴莊穆的氣氛中和了招牌上的銅臭氣,終於顯出幾分集中辦事處的威嚴來。
工會門口已經排起了很長的隊。
排隊的人各式各樣,從拄著拐杖的老人,到紮著麻花辮的少女,有孕婦,也有殘疾的青年。
有的人是來提交委托,請求救助;有的人是想要來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什麽好做的便宜委托可以賺點飯錢;有的人是來領取救濟金,手裏的紅本本浸滿風霜,上麵的鋼戳已經快要被磨平了。
排隊的人裏有未進化人類,也有退役或殘疾的哨兵向導,總之,是屬於社會弱勢的一類人。
方宸站在隊伍的最後麵,扯著溫大睡神認認真真地排隊。
哨向工會前的人行道有信號燈,據說,紅燈變綠代表著前麵的接待結束,下一位允許入內。
而方宸等了許久,根本沒見信號燈從紅變綠。
太陽的熱度透過襯衫印在皮膚上,烤得人渾身水分蒸發。
方宸抹了一把下頜掛著的汗珠,口幹舌燥地難受,忽得想起了某位受不住熱的溫向導。
他回頭,以為會看到溫涼倒在地上熱暈過去的慘狀,卻發現,溫某人此刻正坐在便利店的台階上,借著門口吹出來的冷風,舒服地撐著下頜看風景。
而便利店的店員正用鄙夷的眼光看著臭不要臉的蹭冷風漂亮乞丐,店員手裏的垃圾桶已經躍躍欲試了。
溫涼正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無意間瞥見方宸嫌棄的眼神,不以為意,甚至朝他招了招手:“來,狐狸,這裏涼快,過來等。”
方宸默默地轉了過去,並不想跟他扯上半點關係,並且在心底默默地倒數了三位數。
三。
二。
一。
稀裏嘩啦的聲音如約響起,還方宸還沒來得及享受心底那絲暢快,就被澆了個滿頭廚餘垃圾。
方宸:“……”
他頂著包裝紙的硬殼,緩慢地轉身,對上同樣滿頭垃圾的溫大睡神。
溫涼替他撥掉腦袋上頂著的垃圾,輕撫後頸,賠笑道:“狐狸,對不住,我就是想拉你過來有福同享,結果...”
方宸笑容溫和,眸光輕閃,細長的狐狸眼彎中藏著刀:“結果有難同當了是吧?長官還真是好心人,我真的好感動。”
溫涼正謙虛地笑著別讓他這麽客氣,又撚掉方宸小臉上沾著的菜葉子,忽得心裏一悸,立刻閃身,靈巧地避過方宸的致命一刀,邊逃邊嚎:“狐狸,好好說話,別動刀!”
十分鍾後,溫涼捂著被削成麵條的襯衫袖子,陪著方宸一起在太陽下等燈。
信號燈還是紅的。
紅得如同炙烤的碳,連直視一眼都會被灼傷。
前麵已經有老人因為承受不住烈日而身體微晃,臉色不好,險些就要摔倒。
可隊伍裏的人卻沒有半分動搖和退卻,完全不在乎浪費一天的生命盯著一個隨著心情開關的信號燈。好像這場景是每天的必修功課,習以為常。
麻木是個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更深的剝削即將到來,可鍋裏的螃蟹卻一無所知地安度著暫時的偷閑。
方宸剛爬進蒸鍋,很不巧的,隻覺得這鐵板燙得站不住腳。
“開門時間不是朝九晚三嗎?”
“嗯,應該是吧。”
“可這麽久了,還不變綠,這正常嗎?”
“嗯,應該不正常吧。”
方宸眼眸不善地眯了起來。
懶懶散散的溫向導抹了一把汗,無奈攤手:“不是我敷衍你,可我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底層篩選。聽說,我是被指揮官一眼看重,直接被提拔上去的。所以,我就算沒失憶,也實在是不知道這裏的規矩,真的幫不了你,我很抱歉。”
方宸:“……”
被秀到了。
這人的話越誠懇,越讓人想揍他。
一個熟悉的聲音自轉角傳來,氣呼呼又委屈屈的語氣根本掩飾不住。
“我說了,我不渴!還有,你把這東西給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自己拎著!”
柴紹軒化身成大型犬,一路走一路怒吼。
他的身後,一個身穿棕色舊軍裝的青年大概二十歲出頭,左手拎著柴少爺的行李箱,右手撐著傘,脖子上還掛著三個軍用水壺,像是個行走的置物架。
他用單薄瘦弱的身體殷勤地擋在柴紹軒前麵,長滿老繭的雙手殷勤地向前遞著水壺:“有小的在,您不用沾手,這些累活都交給小的!”
柴紹軒明顯不適應這樣的卑微語氣,眼帶鄙夷地看著他,然後奪過手裏的水壺和行李箱,氣呼呼地越過排隊的人群,朝著工會大樓側邊走去,很快就消失在眾人視野裏。
過了一會兒,鐵柵欄後出現了柴紹軒健壯厚實的背影,緊閉著的玻璃大門也安靜地打開。
那個替柴紹軒拎包的青年繞到鐵柵欄前,比劃著雙手跳著腳喊:“尊敬的長官,您一定要記得我啊!”
“吵死了,給爺閉嘴!上別處攀關係!爺最討厭這一套了!”柴紹軒的吼聲回響在玻璃房裏,被共振得嗡嗡作響。
青年絲毫不覺得丟麵子,把手掌裏的汗在舊衣服上抹了抹,垂著頭快步離開,而聞風而來卻晚了一步的人隻好望著空****的玻璃門哀歎自己運氣不好,沒抱上大佬的大腿。
方宸很輕的一聲笑。
溫涼扭頭看他。
“怎麽?”
“沒什麽。”方宸雙手抱臂,唇邊的笑意很淡,“...就是在想,這人挺有意思。一邊奮力反抗規則,又一邊在屈從於規則而不自知。”
溫涼右手插兜,悠長地‘嗯’了一聲:“自我意識覺醒了,但沒完全覺醒,就是個叛逆的孩子。再說,他反抗的不是規則,而是長大過程中被忽視的自我而已。狐狸,你一個大人跟他計較幹什麽?”
方宸剛要‘嗯’,可忽得覺出了點什麽不對勁兒的味兒。
“長官,請別把我跟你劃分到一類,我不是暮年等死的老渣男,不打算看破紅塵,所以別在我耳邊念經。”
溫涼:“?”
他這麽漂亮的人出家,合適嗎?
隨著玻璃門晃晃悠悠的關好,門口的信號燈忽得滅了。
紅燈、綠燈都頃刻消失,那道熄滅的光像極了在門口大排長龍的隊伍人員眼裏消失的希望。
有光還有被施舍的盼頭,沒了光,連僥幸的期待都沒了。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了下來,似乎在等一個奇跡。
方宸隨著隊伍裏的空位依次往前站,最後距離鐵柵欄隻有幾米的距離。
一位袖口肮髒的老人杵著一根木棍朝著隊伍最前麵走去,正扯著瘦骨嶙峋的脖頸在朝著鐵柵欄裏麵望去。
他的動作遲緩卻很規整,步伐仿佛是用尺子量出來的,像是年老的鬆柏,彎下了腰,卻仍不懼風雨侵襲。
“不像話。大白天就關門...不像話...”
聲音洪亮,語氣是掩不住的失望和不解。
“老人家,那個麵板看看就行了!”又有人勸道。
老人家用渾濁的眼珠子望著那燙金的牌子,過了許久,低聲問道:“為什麽?”
好心勸誡的人竟然被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問的啞口無言。
於是他們也懶得繼續費口舌了,邊嘟囔邊嘲笑,“這都什麽時代了,還有人不懂這些新規則...”
“又是規則啊。”
方宸眼神淡淡的,含著輕嘲。
溫涼打了個嗬欠。
方宸垂眸看他:“長官,你也要走後門?”
溫涼抬眼,朝他懶洋洋地笑:“太遠了,不想動。”
方宸偏頭示意:“那你上那邊睡,別礙事。”
溫涼搬著屁股下的街邊小石頭到了陰涼處,漂亮的眼睛輕掃過路口的信號燈,看起來心情頗好,把手臂搭在額頭上,旁若無人地睡覺。
方宸右手慢慢抬起,掌心慢慢凝聚起一道亮紅色電弧,像是盤踞在掌心的飛盤。
前麵的人大驚失色,沒想到那個白白淨淨的青年人居然是個哨兵,紛紛抱著頭跑遠,不敢輕易招惹他。
方宸的黑色襯衫被風鼓起,勾出頎長勁瘦的身形,而他唇邊若有若無的笑,顯得格外斯文又真誠,又不知道在向誰解釋。
“是這樣。我看這信號燈壞了,作為工會的一員,我不能視而不見。我來試著修一修,嗯,這樣...”
話音剛落,眾人耳畔一聲巨響,那信號燈的紅燈泡已經應聲而碎,飛散的玻璃像是五彩斑斕的泡泡,散在陽光下,讓所有人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繼而,渾身發冷。
這個哨兵不要命了嗎!!
“啊...好像失控了。”方宸皺著眉,很苦惱,換了個角度,又是重重一擊,綠燈泡也應聲而碎。
那彰顯權力的信號燈瞬間變成了光杆旗杆,光禿禿地很磕磣。
方宸朝著打盹兒的溫涼做作地喊道:“長官,怎麽辦,都碎了。”
“碎了就碎了,正好,省得晃眼睛。狐狸,幹得不錯。”
溫涼笑著朝方宸眨眨眼,幸福地表示,或許他們倆很快可以卷鋪蓋走人回五十三號了,連工會的門都不必進了。
聽得這樣囂張的話,人群裏爆發出一陣驚呼聲,繼而又是小聲的驚歎。
“天呐,這個人難道要公然與工會作對?!”
“這個人瘋了嗎?!”
“或許...那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咱們有眼不識泰山?”
方宸:“……”
這誤會真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