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一桶金

溫涼彎腰邁著長腿跨出門檻,正遇上前來送補給物資的龔中尉。

“溫少尉,您要去哪裏?”

溫涼側身,讓出半個身位,讓龔霽親眼看看這比棺材還腐朽的小宿舍,連床都碎成粉了。

龔霽眉頭微皺,把懷裏抱著的紙箱子擱在地上,轉身從樓道裏尋了掃帚和簸箕,認認真真地替他們做著大掃除。

“溫少尉、方哨兵,住所的等級是嚴格按照貢獻值排的。這裏,已經是我權限範圍裏能找到條件最好的了。”

方宸正撲弄著頭上的木屑,餘光掃著龔霽背上的汗漬,眉間轉過一絲思忖。

“龔中尉,隻有您一個負責入會的新人嗎?”

“並不是。隻是,明天培訓班就要開課,趙少校讓他們專心備課,所以戰友和長官都在忙著準備課程,騰不開手。”

“趙少校?”

“是總塔的技術與進化部的副部長,隻不過常駐辦事處在工會。”龔霽少見地帶上了遲疑,顯然是有什麽想說,卻隻搖了搖頭,“隻要你們遵守規章製度,趙少校就不會為難你們。”

方宸的目光在龔霽周正的眉目間逡巡。

即使剛見麵不久,龔霽的性格依舊很好懂。

一條直線,大道直行,遵守命令,尊重他人。能讓他露出這樣遲疑和不讚許的表情,他嘴裏的趙少校恐怕不是個好相處的。

方宸笑了笑,換了個話題:“那您不需要帶課嗎?”

聽得這話,龔霽的表情依舊坦**:“我的能力不夠,大約是選不到什麽好生源了。所以,不如把時間用來處理工會的雜物。”

方宸眉峰微挑:“竟然是學生選導師麽?”

龔霽:“雙向選擇。培訓班的目的就是讓新入門的哨兵向導盡早提升,而能力越強大的導師,新人的進步就會越快。當哨兵向導能夠獨立外出完成委托後,第一年賺取的貢獻額會按比例流入導師的賬戶裏。所以,算是雙贏。”

方宸細長手指又在手臂處輕彈,上下翻飛。

“導師越強大,新人進步就會越快?”

龔霽放下手中的掃帚,把斷木頭歸置到牆角的空箱子裏,發出一聲聲悶響。

“是的。授課方式不同,學生的接受度也不一樣,自然進度不一樣。”

方宸淡淡地‘嗯’了一聲,接過那箱子,抱著正要邁出門外,忽得轉頭一笑:“如果是龔中尉,您會怎麽教?”

龔霽眉頭一皺,神情整肅:“方哨兵,規章製度裏明確寫了,授課類型和教授方法都是保密的。等明天你們選定導師後也會簽訂保密協議,所以,不要打探,也不要泄露所屬導師的信息,否則會麵臨嚴重的處罰。”

方宸輕笑一聲:“您怎麽知道我不會選您?”

龔霽表情依舊嚴肅,一副按照規章辦事的刻板:“就算選我,也要在簽完保密合同以後。方哨兵,我看你需要仔細讀一讀工會入門守則。”

方宸:“可我沒有閱讀設備。”

表情無辜,眼底狡黠,顯然是看上了龔霽兜裏的好東西。

隻要是關於學習的要求,龔霽很容易鬆口。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掌大的平板,遞給了方宸。

“在塔的範圍內,磁場和信號是正常的,所以你可以查看資料。”

方宸接過,直接揣進了口袋裏,毫不猶豫,態度端正到龔霽挑不出一絲問題。

龔中尉隨即滿意地點點頭。

溫涼瞥了一眼,那狐狸的細長手指正隔著口袋摩挲著平板的光滑邊緣,顯然是又在打算搞事情。

溫涼扶額,為龔霽感到默哀。

龔霽替他們歸置好宿舍內務,抹了把汗。

“明天課程雖然是免費的,但課程所需的材料都需要你們自己備齊。鑒於你們沒有貢獻值也沒有現金,我建議你們還是先接一點城裏普通的委托。”

“普通委托是指...”

“工會一樓可以查看當前空閑委托,到時候你們去看就行。”

方宸壓低了聲音問:“我聽說,這裏有黑市...”

“剛入會的成員絕對不可以私自去黑市!”龔霽難得疾言厲色地喝住了他,後又意識到了自己語氣過於嚴厲,放緩了聲音勸道,“那種灰色地帶,不適合低級哨兵。再說,那裏本來就是非正式的交易場所,你們有了工會作為依托,實在不用去那種散兵的聚集地湊熱鬧。”

方宸誠懇地答應道:“當然。”

龔霽走後,方宸也正打算去丟垃圾,卻在門口撞到了一個慌慌張張的人影。

又是柴二哈。

“柴少爺這是被狗追了?”方宸話裏的調笑飛揚,可柴紹軒已經無暇顧及,隻躲在半人高的物資補給箱後麵,急喘著給他比了個‘噓’,隻露兩隻粗獷的眉毛和半隻眼睛。

頭頂根本不隔音的天花板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夾著發悶的對話聲。

“跑哪兒去了?怎麽跑這麽快?!”

“完了,咱們肯定是沒伺候好他。你說,他明天會不會選我們啊?!要是不選,咱們在柴中將麵前可怎麽...”

“噓!快找,別多話!”

慌亂的腳步聲又四散而落,過了很久,才重歸安靜。

方宸現在知道其他辦事處在職軍官都在忙什麽了。

不是備課程,是備人情。

柴二哈耷拉著腦袋,捂著耳朵不想麵對現實。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跟前兩天對打時那副倨傲又神采奕奕的樣子大相徑庭。

“你想嘲笑就嘲笑吧。”柴紹軒跌坐在箱子旁邊,自嘲地揪著硬直的短發,“你說得對,我就是個靠老子上位的廢物,比你還完蛋。走到哪兒都被人捧著,無論幹什麽,頭上頂著的都是老爸的名字。就算這樣,竟然還比不上你,我可真沒用。”

方宸:“哦。”

柴二哈可真會聊天。

“我說。”

“啊?”柴紹軒抱著頭,不情不願地回了一個字。

“你為了這種奢侈的煩惱傷腦筋,不覺得很拉仇恨嗎?”

方宸冷淡一句話,把柴少爺的脾氣又激了出來:“你根本不能理解!!少說風涼話了!!”

方宸現在很閑,心情也不錯,不吝惜給柴少爺講講道理。

他擱下手中的紙箱子,坐在一旁發黴的椅子上,左腳搭在紙箱子邊緣,左邊手肘撐著膝蓋,手掌隨意撐著額頭,一副閑適的模樣。

“你知道我蹲過監獄,是吧?”

“嗯,怎麽?”

“你知道我們每天在愁什麽嗎?”

“什麽?”

“明天會不會有電刑?後天能洗澡嗎?病了有藥嗎?死了有人給收屍嗎?”

聞所未聞的名詞在柴紹軒耳朵旁邊轉著,聽得柴二哈一愣一愣的。

“這都什麽東西?”

“它們麽。一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罷了。”

方宸狐狸眼彎著,像是回憶起什麽不愉快的片段,聲音渺渺,咬字很重,臉上在笑,眼底淡漠。

溫涼適時地打了個嗬欠,像是丟了塊不起眼的小石頭,砸碎了方宸的回憶鏡像,把他半隻腳踏進情緒泥沼的步子給拽了回來。

方宸被輕易喚回神誌,他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溫大睡神,隨即移了視線,半闔眼眸,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衝著柴少爺攤手:“...少爺啊,一個人的路能走多遠,或許可以取決於他的努力。隻是,你有沒有想過,路從哪兒來?”

“...要你管!”

柴紹軒被噎得說不出話,隻憤憤地踹了一腳箱子,摔門而去。

方宸扶著搖搖欲墜的門框,手腕用力將門卡緊,轉眼卻見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探了半個頭,一雙明眸亮晶晶的,臉蛋也紅撲撲的。

“請問,請問,溫向導在這裏嗎?”

方宸側頭示意,那邊躺椅上裝死的那個就是。

小姑娘臉頰緋紅,亮晶晶的一雙眼睛望向躺椅上側身睡覺的溫涼,扭扭捏捏地蹭了過去,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細聲細氣地問:“溫向導...”

“唔...嗯?”

溫涼稍微移開擋眼的手背,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小姑娘泫然欲泣的小圓臉。

溫涼:“……”

他那些年到底做了多少缺德遭雷劈的事兒?

這難道是他跟哪個垂涎他美色的哨兵生的孩子?

溫涼從躺椅上起身,蹲在小姑娘麵前,用細長素白的一雙大拇指替她抹掉臉蛋兒上沾著的淚珠,聲音慵懶帶啞,哄得很溫柔:“為什麽哭啊?怎麽了這是?嗯?”

小姑娘皺鼻子抽泣,一雙眼睛淚光閃閃,最後撲到溫涼懷裏,委屈地抽泣:“我聽,我聽爸爸說,說,如果現在不好好用功學習端正態度,將來就會墮落成溫哥哥這樣沒出息的...我好怕,嗚嗚嗚嗚...溫哥哥,你教教我,我怎麽才能不變成溫哥哥這樣的?”

溫涼:“?”

這比叫爸爸還要讓人迷惑。

他這樣的是怎麽樣的?

小姑娘正哭著,一絡腮胡子的中年向導衝了進來,臉帶尷尬地看向屋內三個人,然後又朝著溫涼敬禮,聲音不免有些發虛:“溫少尉,孩子不懂事,您別跟她一般見識。”

溫涼領著小姑娘的手,把他交到他父親的手裏,單手插兜,無所謂地笑:“聽爸爸的話,以後別墮落成我這樣的,知道了嗎?”

小姑娘環顧了一周,看見四周破破爛爛的牆和桌椅,轉身抱著她父親的膝蓋,把濕漉漉的小臉兒埋了進去。

“爸爸,花兒知道錯了。花兒以後一定好好努力,讓爸爸住上好房子!”

中年向導第一次聽見女兒這麽懂事上進,眼角都濕了。

他扭頭擦掉淚水,吸了一下鼻子,朝著溫涼重重鞠了一躬:“謝謝您,溫向導!”

說著,又從懷裏抽出一張沾了淚水的紙幣,說什麽都要往他懷裏塞,邊塞還邊說,嚇唬孩子百遍都不如親眼目睹真人一次效果來得好。

溫涼:“……”

方宸抱臂站在一旁,手指又輕輕扣著上臂,唇角一點點彎了起來。 溫涼看他一眼:“笑什麽?”

方宸滿肚子壞水都化為眼角眉梢一抹真摯的笑意:“柴紹軒真的完全沒必要守著金山想著逃。如果是我,煤堆也能讓他燒出珍珠來。”

溫涼聽到這話,身手矯健地單手翻過散架的木頭床,繞過方宸的身邊跑走,可跑了沒兩步,就被方狐狸拽著胳膊按在了牆上。

方宸手裏的小刀在指縫間翻飛,最後,刀尖兒輕抬起溫涼優秀的下頜,危險又斯文。

“長官,我有個計劃。”

“不,你沒有。”

“也是,這確實不是我的計劃。”方宸輕笑,“這是我們的計劃。”

溫涼提前累得睜不開眼,優秀的額頭蔫蔫地搭在方宸肩上,聲音發悶。

“造孽啊。”

=

一個小時後,方宸倚靠著門框,數著兜裏厚厚的一摞現金,狹長狐狸眼彎得很滿足。

溫涼倒在躺椅上,有氣無力地揉著發酸的手腕。

有人慕名前來一睹真容,有人拿他當辟邪教育孩子,有人單純就是來湊個熱鬧。

本就搖搖欲墜的門已經要被擠爛了,而溫大睡神的睡覺計劃全被握手會弄泡湯了。

方宸愉悅地‘嗯’了一聲,朝他揚揚手裏的現金:“長官,您的名字,確實好用。”

溫涼擺擺手,讓沒心肝的小狐狸趕緊出去,放他一個人睡一會兒靜一靜。

方宸數著錢,聽著樓上集合的鈴聲,笑眯眯地伏在他耳邊笑:“長官,我上去集合了,你不去?”

溫涼翻了個身:“就說我缺氧累暈了,快死了。”

方宸好心地進了洗手間,然後甩了個濕毛巾在他臉上:“走了。”

溫涼細長嫩白的手掀了毛巾一角,露出水盈盈的桃花眼,霧蒙蒙地氤氳著委屈:“毛巾好涼,我頭好疼,你能不能溫柔點對我?”

方宸:“...你要改名麽,溫撒嬌?”

溫涼輕眨長睫,瞳仁水波輕漾,期待地問他:“那樣你會放過我嗎?”

方宸:“...真是個醍醐灌頂的好問題。”

方宸臉色陰晴半日,最後不情不願地接過溫涼手裏的毛巾,重新淋了溫水,沒好氣兒地甩在溫大美人的臉上。

顯然方狐狸是在惡心和報仇之間,艱難地選了前者。

“唔,舒服多了。”溫涼捏著毛巾輕柔地拭去鬢邊的薄汗,隨手解開發繩,散了中長發,躺得慵懶又舒服,整個人顯得柔軟。

方宸抿了抿嘴唇,還是問道:“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我虐待你了?”

“嗯。”溫涼很篤定地說道。

“你刷新了我對嬌弱二字的認知。”方宸鼓掌。

“謝謝,我很榮幸。”溫涼笑。

“……”

當懟人大師遇到厚臉皮,刀槍劍戟也沒了用武之地。

難得雜亂的軍靴踏步聲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怎麽聽怎麽帶了點逃難的意思。

溫涼闔了眼,修長食指輕輕打圈按揉著太陽穴,另一隻手扯開領口的扣子,眉頭微皺,後又展平,似乎想到了什麽,極輕地笑了一聲。

一肚子壞水的小狐狸。

還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