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似飛, 今日這雨總算停了,可要去城西的運河邊走一走?”
見何似飛正在收疊寫好的總結,喬影忽然開口。畢竟明兒個院試放榜, 何似飛極有可能半下午就啟程回去,到時再要見一麵,當真得等到後年會試了。
他舍不得。
何似飛聽到這省去了兩個字的稱呼,心頭微微一跳。
但他暫時沒動, 隻是將手中紙頁一張張折好,放在書籃中, 再抬眸看向知何兄。
他的雙眸很清澈,有少年人那掩不住的青澀,此刻倒映著被雨刷洗過的藍天,初綻的陽光, 深色胡桃木的窗欞,以及那個背靠著窗欞, 正看著自己, 期待自己回答的知何兄。
“走。”何似飛說, “來郡城這些日子, 我還沒去過城西運河。”
他在來到郡城前,是打算去運河采風的。但考完院試後,便在屋內雕了三日木雕,接下來自然得把缺失的讀書時間補回來, 這便沒了四處轉悠的心思。
今兒個他正好將此前定下的念書任務完成,才堪堪過了未時, 加之知何兄邀約, 自然要去。
喬影陪何似飛回客棧放了書籃,出來時正好遇到王棧、陳康等三人, 他們顯然也是看到雨晴,打算出門走走的。
王棧見到何似飛和晏知何後立刻眼前一亮,眼看他張了張口,似要邀請何似飛他們一道。
喬影顯然也看到了這個準備開口說話的少年,心道自己這破運氣,居然在這時都能碰到似飛的同窗。
他們要是開口相邀,似飛自然不會拒絕,到時就成了五人行。
一想到此後兩年難再見,今日居然還不是獨處,喬影心頭失落不斷疊加,猝不及防間,忽然聽到似飛的聲音:“陳兄、王兄、武兄。”
其他三人道:“何兄,晏兄。”
何似飛道:“明日放榜,祝諸位金榜題名。”
其他人也說了兩句吉利話,隨即大家互相頷首,喬影就這麽跟何似飛下樓來了。
直至走出街道,坐上去城西運河口的馬車,喬影還沒回過味來:“似飛,怎麽說一句金榜題名,就、就……”
何似飛莞爾:“大家錯身隻是一刹那,說兩句話即可。邀約也可,說吉利話亦可。”
“果真如此,說完了吉利話,就沒時間再說邀約一事。”喬影也笑了起來,他在人情世故方麵反應不甚老練,不過人非常聰明,提點一下便可回過味來。
城西運河那邊也有數條繁華的街道以及集市,不過距離考棚較遠,走路約莫得一個時辰,坐馬車隻要兩刻鍾。
期間何似飛對這偌大的郡城頗為好奇,撩起窗口擋簾頻頻向外看。
喬影同他坐在一邊,兩人一起看。
馬車路過一座門楣頗高的宅院,何似飛仔細看了看,問:“這便是羅織府三大世家之一的羅家?”
喬影頷首:“應當是,不過,我沒來過此處。”
說著,他揚了揚聲音,“師傅,這可是雲花街?”
“是嘞,就是羅府大門所在的那個雲花街,不過自從雲花街改為賣花卉植物的街道後,羅府便將主院都往後挪了好些丈。聽說從那個大門進去,隻是羅府的花園,過了座假山,才算到了羅府院子裏。”
喬影說的是正兒八經的官話,老百姓一般都能聽得懂。
但小老百姓的方言,喬影可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隻覺得那趕車師傅嗚哩哇啦說了一堆,自己就聽懂了前兩個字——是嘞。
何似飛作為瑞林郡人,方言與之類似,倒是能明白其含義,加之他被餘明函教得官話說得不錯,便充當了翻譯。
喬影當即瞪大了眼睛,看向何似飛時再次蘊含了欽佩之意。
“這有什麽值得佩服的?”何似飛莞爾。
“似飛當真什麽都會。”喬影哼哼。
何似飛道:“這可不一定,其實師傅那些話我也是半猜半蒙,隻不過這裏的話同木滄縣方言有些類似。”
“那你說兩句木滄縣的話聽聽。”喬影道。
何似飛沉默了片刻,說實在的,在某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會覺得自家方言有些‘土味’,要是與同鄉人一道說,自是無比親切。但在知何兄這麽富貴矜持的公子哥兒麵前,讓他說方言,何似飛有點下不去口。
他含糊道:“知何兄不是去過行山府麽,那兒的方言便跟木滄縣差不離。”
喬影不給他蒙混過關的機會,抬手捏住何似飛的袖子,同時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何似飛。過了會兒,見他還沒動靜,又晃了晃他的袖子。
馬車顛簸,放大了喬影原本輕微的小動作,他自個兒也覺得拉扯的力道似乎有些大了,想要收手,卻聽到何似飛忽然說了句。
喬影沒聽清,問他:“什麽?”
何似飛似乎找到了樂子,又笑著說了句。
喬影:“……”
當初他在京城的時候,便聽說南方書生的方言不好懂,他那會兒還不大信。後來又聽說有些南方上來的官員官話說不好,總是操著一口方言,同僚皆不理解他的意思,有段時間整個府衙辦事效率奇低。
現在他是真的明白了南方書生的方言,是有多難懂。
他催促:“什麽意思?”
何似飛揚了揚眉,笑說:“知何兄猜猜?”
喬影無奈:“這我哪兒猜得到,一個音都沒聽明白。”
何似飛見他著實苦惱,自個兒就笑得愈發開心,就連眉眼間總是攜帶著的兩分沉穩也不見了,活脫脫一個恣意又胡鬧的小少年。
喬影氣得咬牙,卻連輕拍他一下都舍不得。
隻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控訴。
不多時,馬車停下,何似飛撩開車門處厚重的擋簾,自己先跳下去,隨即抬了手,自然而言的接住知何兄,讓他扶著自己跳下。
空氣中帶著江潮的腥氣,還有雨後的清新,兩相交織,氣味頗有些奇怪,卻也不算難聞。
結過車錢後,何似飛同喬影往前走數十步,穿過一座高大的牌坊,以及旁側密密的一排拴馬樁,滿目便隻剩下浩瀚的江水,以及遠處隱約的青山。
人在此刻變得無比渺小。
舉目四望,仿佛天地間小小的沙鷗一般。
兩人都沒了玩鬧的性質,被這浩**的場景激起胸中意氣,喬影當即想了句:“羅織秋水碧,東流萬裏長。”
隻是這萬裏東流水,到底何時能載兩人再相見。
“兩位公子,公子,可要租船?”
何似飛尋聲望去,隻見河道在不遠處一拐,向東延伸處有一帶著濕漉漉鬥笠的老伯正在招呼他們。
“這裏還能租船?”何似飛朗聲詢問。
老伯回答:“能嘞,公子誒,你們來這邊,船好多嘞,有大有小,還能秉燭夜飄,好玩的嘞。”
何似飛拽了兀自神傷的知何兄的手腕,問:“過去?”
“嗯,”喬影點頭,“去瞧瞧,咱們站的這裏應該不是碼頭,運河卸貨處估計熱鬧些。”
他幾回過來瑞林郡,都是走的陸路,驟然見如此浩浩殤殤之江水,覺察斯人之渺小,才有感而發。不過,他也很慶幸,好歹兩人分開前,還能共遊一趟這運河。
過去一看,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兒無比熱鬧,不同於牌坊處的肅然與冷寂,這處有水屋酒家,有大大小小烏篷船數十艘,就連江中都飄著不少船隻。
以何似飛的目力,能看到有些華麗的小船船舷上有人對坐下棋,另一邊船舷上則立著劃船的船家;還有些大船甲板上圍聚十數人,看樣子似乎在下注——不過也是,平日在渡口下苦出力勞作的漢子,就等著下工後賭一把,刺激刺激精神。
喬影顯然也看到了那正對弈的倆書生,指著那樣的小船,問:“租那個多少錢?”
老伯的官話說得還行:“公子好眼光!那是咱們渡口最好的船了,一個時辰三百文,從現在開始,包夜的話一兩銀子。那船上有個小房間,可以供二位歇息,咱們還備有棋子、筆墨紙硯、樂器呢。”
喬影心說誰要包夜啊!
然後他就聽到何似飛問:“還能包夜?夜宿船上麽?”
“當然!咱們船上有被褥席子等寢具,就是不能洗澡,其他都成。”
何似飛轉頭對知何兄道:“從前隻在詩賦中見有‘同至交好友秉燭夜談’,今日……我著實不舍,不知知何兄可願同我夜談?”
喬影聽到何似飛那句‘不舍’,本就一直發酸的心頭驟然一緊,眼淚都快下來。
他遽然想起自己同似飛相見的第一日,這人便對自己疏離又冷淡,當時他知道那個用銀針射馬的人是自己,卻還一直不聞不問,即便見麵也不過問自己姓名,可見著實不是一個容易熱絡的性子。
可就是這樣的似飛,此刻卻對自己說‘著實不舍’。
喬影完全不去想什麽‘授受不親’,頷首答應。他已經不能再開口,不然定然是一嗓子哭腔。
於是兩人在渡口附近走了一圈後,用了些飯食,又買了不少零嘴、甜糕、果子,甚至還有半隻燒雞,上船時已過了酉時,日頭逐漸西落,鋪灑在江麵上一片橙紅。
透過船上窗欞的格子看日落,愈發有味道。
船家給船頭掛上兩串燈籠,裏麵燃的是油燈,火光熹微。
喬影還惦記著何似飛說的那幾句家鄉話,上了船便詢問他。
何似飛不答,隻是抓了隻嶄新的竹笛,胡亂吹氣。他這人不懂樂理,沒學過樂器,隻是因為見過別人吹,所以學習能力很強的把姿勢做的非常到位,腮幫子也鼓了起來,可壓根就沒吹響。
喬影起初還以為他要吹出‘長相思’這等曲子,後來見這人吹了半天都不見響,不禁笑出聲來。
何似飛這時也不見不好意思,道:“這玩意兒真難吹。”
“我試試。”喬影道。
何似飛將笛子遞給他。
喬影將其抵在唇邊,嚐試著抿唇吹了一下,一段清亮的笛聲響起,不料片刻後也啞了。
何似飛卻沒笑話他,隻是在一邊吃著燒雞,一邊認真的看他。
喬影倒是自己羞赧起來:“我學的是蕭,對竹笛涉獵不多。”
何似飛回身看了看船內的樂器:“沒有蕭,不過,兩年後我去京城想聽知何兄吹簫,可否?”
喬影點頭,答應道:“好。”
何似飛笑著:“一言為定。”
喬影:“一言為定。”
隨著兩人將零嘴糕點吃的差不多,夜色漸漸籠罩開來,月亮亮了起來,給遠處群山鍍了層銀亮雪白的紗衣。
同時也將月下的晏知何,照得如同玉人。
何似飛翻出筆墨,揮毫落紙——
「漱冰濯雪,眇視萬裏一毫端。」
「回首三山何處,聞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還。」
「揮手覓知何,翳鳳更驂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