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何似飛既然選擇在知何兄麵前暴露自己的雕刻手藝, 便大概能猜到知何兄會有多驚訝。

畢竟,當時他從‘喬初員那個似曾相識的背影’裏拔出蘿卜帶出泥的推斷出幕後買家居然是知何兄的時候,自個兒心頭也是一點都不平靜。

不過, 當時何似飛之所以那麽震驚,不僅是因為知何兄這個買家的身份,還因為,他冷不丁意識到自己這三年來全然靠從知何兄這兒賺來的銀子, 才把日子過得富足又舒坦。

前者於他而言是緣分,後者嘛……就頗有點微妙了。

何似飛留給知何兄半柱香時間消化這個消息。

但見他始終呆愣的站在原地, 久久沒回過神來,將木雕隨手放在桌上,繞過書案,走到知何兄麵前。

“知何兄。”

喬影目光終於有了焦距。

四目相對, 何似飛突然收斂起了方才輕描淡寫的態度,麵色鄭重起來:“你生氣了嗎?”

喬影下意識搖頭。

何似飛又問:“那你不願我將你雕刻在海棠樹下嗎?”

喬影沒有一點猶豫, 再次搖頭。

何似飛放下心來, 兩步走到喬影身後, 雙手扶著他的肩膀, 將他推至雕花太師椅上坐下。

於是喬影聽到這才正經了片刻的人的聲音裏再次帶了讓人心亂的笑意:“知何兄坐在這兒慢慢思考,小弟要開始雕刻了。”

喬影感覺讓自己坐下時,似飛賢弟應該彎腰了,他的鼻息輕輕掃過了自己的發頂, 惹得自己頭皮微顫,心頭狂跳。

反觀似飛賢弟, 動作流暢, 熟稔親密,不帶絲毫旖旎之心的做完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 隨後抽了條緞帶將袖口束緊,拿起銼刀準備雕刻。

看著這標準的握刀姿勢、熟練的起手勢,以及手臂帶動手腕,直至指尖開始用力時緊繃卻漂亮的動作,喬影隻覺得方才就狂跳的心髒這會兒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愈發迅猛。

一下一下,幾乎要跳出喉嚨,掙脫他這個主人從小到大背誦的禮義廉恥,湊到似飛賢弟身上去。

喬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一遍一遍給自己那顆被熱血填充的心潑冷水——

似飛賢弟要送他海棠木雕,不是因為似飛賢弟在背後調查出了他‘喬影’的身份,討他歡心;而是因為他發現了喬初員這個‘買家’的身份,順藤隨便一摸,就摸到了他這個大瓜。

所以他一路的激動,一路的猜測,全都是自欺欺人。

似飛賢弟壓根就不知道他本名叫喬影,不知道他是哥兒!

剛自暴自棄的想到這裏,喬影就發現方才似飛賢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臉上,打量的專注又認真,似乎要看清楚自己麵上每一處細微的表情。

這回他那不聽使喚的心終於顧不上**漾激動,全然被緊張覆蓋——似飛賢弟不會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吧?

喬影長這麽大沒喜歡過什麽人,更不曉得喜歡一個人後該如何做,但他能感覺到,在似飛賢弟沒看著自己的時候,自己心不斷的想要靠近似飛賢弟;卻又在他看過來的一瞬,那顆蠢蠢欲動的心立刻呆愣的像木雕的一般,不敢被他看出絲毫端倪。

有了何似飛這麽時不時看過來的目光,喬影再怎麽給自己潑冷水都不管用——反而會被心頭的火驟然燒幹殆盡,好像什麽都不能阻止他喜歡似飛賢弟。

終於,在似飛賢弟又一次回過眼繼續雕刻時,喬影閉了閉眸,使出了最大的殺手鐧。

“喬影啊喬影,你一直用男子的身份同他相交,欺騙他,你覺得他知道真相後還會待你一如往常麽?”

“不會的,沒有哪個書生願意同一個騙子相交。”

“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記殺手鐧威力確實強橫,強橫到他耳廓、眼尾的紅暈漸漸褪去,喪失血色,轉而被青白覆蓋。

“什麽心?”喬影冷不丁聽到一句話。

他愕然抬眸,隻見似飛賢弟已經停止了雕刻,目光正一錯不錯的看他,又重複一遍:“什麽心?”

喬影恍然,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最後一句話給說出來了。

“我……”他張了張口,想編瞎話,卻在對上似飛賢弟目光之時,訕訕的閉了嘴。

幸好何似飛沒再深問,隻是重新繼續雕刻。

日光透過窗戶縫隙傾灑下來,為拿著銼刀的少年勾勒一圈金光細碎的邊,凸顯出他高挺的鼻梁,流暢的下頜線條,再往下,是那凸起的喉結和雪白的衣襟。

雕刻期間,何似飛話比較少,但喬影卻感覺一點也不輕鬆。

因為似飛賢弟時不時就會仔細的打量他,從臉開始,漸漸往下,這時即便他衣袍裹得嚴實,卻還是不住的緊張,隻感覺似飛賢弟的目光好像凝成了實質一般,自己身上都頓生出震顫之感。

那目光裏不攜帶分毫占有欲,隻有全然的認真和思考,但就是這種搞學術的認真勁兒,才讓喬影完全招架不住,沒有一星半點抵抗之力。

除此以外,還有他每日雕刻兩個時辰後,低頭咬開手腕上的綁帶,目光帶著點點滿足的慵懶,渾身上下無處不散發著身有鋒芒卻藏而不露的少年感,太、太招人喜歡了。

此前在行山府的悅來客棧,喬影雖然也同似飛賢弟日日呆在一起,但那時兩人是在辯論書上的內容,大部分心思都在書本上——可這回完全不一樣,喬影一顆心都在對方身上。

連續三日雕刻下來,喬影隻要一想到‘何似飛’這三個字,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目光,緊接著就有如身臨其境一般,耳廓開始泛紅。

喬影在似飛賢弟麵前無比克製,害羞了就偏過目光不看他,隻有輕微抖動的眼睫暴露著他的心思;

可一旦跟似飛賢弟分開,他走在回府的路上都會控製不住的耳朵通紅,有時就連臉頰也十分燒燙,回去後要讓丫鬟仆從送上冷水浸過的帕子,再把自己裹在被子裏滾幾圈方能消退。

喬初員不知全貌,但就單單這段路走來,都覺得十分心驚膽戰。

他幾次想給京中寫信,卻又不能越過二少爺,可讓他去將自家主子的事情稟告給二少爺……自古以來又沒有‘一仆侍二主’的說法。

喬初員糾結了好幾日,最後索性破罐子破摔,小少爺的感情事他是完全不敢插手的。到時老爺夫人問起來,他、他跪下領罰就是!

八月初九,也就是木雕雕刻的第四日一早,喬影再一次抵達似飛賢弟的屋子,卻不見前幾日的銼刀、氈布、木屑等東西,桌麵上隻剩下一個樸素簡單的木盒。

喬影心頭一動,立刻便知似飛賢弟這是雕刻結束了。心頭居然沒有放鬆,反而頓生失落。

何似飛將木盒捧至他麵前,笑了笑:“知何兄打開看看?”

喬影微微頷首。

甫一打開盒子,他的視線立刻被裏麵的木雕吸引住——海棠樹下,一個身著長袍的少年垂手而立,眉眼微彎,唇角噙著淺笑,腰間帶了壓步的玉佩,矜貴之氣撲麵而來。

最令喬影感慨的是每一處走刀的雕工,這個小人兒從頭發絲到身上每一處配飾,無不精巧細致,就連那海棠花瓣的紋路,都雕刻的逼真精美。

這塊木雕除了海棠樹和人物,幾乎全然鏤空,卻絲毫不顯得空,仔細看去就好像麵前真有這麽一樹海棠,一個矜貴又漂亮的少年。

所有華貴的讚美之詞都不足以描述這塊木雕,喬影心中喜歡的緊,下意識拿起來尋找屬於何似飛的‘標識’。

他找了一圈,都不曾找到,抬眸疑惑的看向似飛賢弟。

何似飛這會兒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食指抵唇輕咳一聲,假裝沒明白知何兄的意思,隻是道:“喜歡就好。”

要是放在旁人身上,喬影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但他卻不願這麽詢問似飛賢弟,隻是將這木雕小心的上瞧下瞧,最後發現自己著實站的時間有些久後,才頗為不好意思的將木雕方回盒內,隨後把這盒子小心收著。

之後幾日,何似飛再次恢複以往的時間安排,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四書五經、算科和律法的學習上。

與此同時,前些日子何似飛請鏢局之人送給老師的信箋也得到了回音。

——剛考完院試那日,他有些不確定自己最後一道策問題的答案,便將其默下來,請鏢局之人快馬加鞭送往木滄縣。

算算時間,那會兒老師也已經回到了縣城。

這不,何似飛在院試放榜前三日,便收到了老師的回信,隻有十分簡潔的一個字——

「優」

何似飛放下心來。

上輩子他聽老先生說過地球古代的科舉,本以為‘科舉取士’的本質不過是多讀、多背,偶爾再賣弄文采,掉一掉書袋,便可考個不錯的位次,當個不大不小的官員。

前麵的縣試和府試確實如此,但到了這場院試,已經完全上升了一個台階——對時政的審查、對百姓民生的看法、對物價的評估……

這已經完全不是背書能回答的問題。

同學識相當之人的辯論可以鍛煉自己的思辨能力,每日辯論結束後的總結和梳理可以培養縝密的邏輯思維,再配上大量閱讀有識之士的文章和刷算科題,才能有機會在科舉考試中拔得頭籌。

何似飛在考府試之前,就這麽一直鍛煉自己。

他本來覺得院試也十拿九穩,卻在真正考過院試之後,何似飛才發現自己的閱曆還遠遠不過。要不是他隨大流的買了《喬博臣太守全集》,又恰好很注重細節的去詢問了如今的物價,恐怕最後那道策問題,他就會回答的不甚至全麵。

明白了自己的疏漏後,何似飛便下意識去擴展自己的眼界。

他每日比以往要早到羅織書肆一個時辰,並且不再拘泥隻看科舉有關的書,而是大量閱讀,遑論地理雜談、民間奇聞逸事、農桑輯要等書籍,就連話本他偶爾也能翻看一些。

喬影隻覺得似飛賢弟學習進境速度很快。

分明在行山府時,兩人還能辯論個不相上下,甚至在院試前,他都可以憑借自己出身京城望族,見多識廣的閱曆同他思辨,但最近……喬影總感覺自己再跟似飛賢弟辯論,就有些吃力了。

即便他思維發散很快,再加上年少時讀了不少京中大家的著作,但何似飛總能立刻接上,並提出新的想法。

喬影對此又吃驚又開心,他想到了自己曾買過的那些木雕,每一個都比上一年買到的要精致許多。

今年收到的那一樹海棠,更是驚豔到了極致,喬影每晚睡前都要看上好久才閉眼。

他真的太佩服努力又聰明的……似飛賢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