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喬影陪何似飛寫過策問、做過算科、考過府試, 是知道他的答卷速度,此次滿心以為似飛賢弟能在半下午就交答卷出考場,卻不料一直在考棚外等到了黃昏時刻。
在外等候著的百姓不少, 一個個都滿懷期待的候著自家兒子、少爺、哥哥、弟弟等出考棚。
可這座幾乎占據整整一條街的龐大考棚卻始終蟄伏,別說大門一直處於關閉狀態,就連考棚裏都是一點響動也無,要不是鎮守在門口的鐵甲士兵, 從早候到晚的百姓恐怕會萌生出一種‘這考棚裏沒人’的錯覺。
直到太陽歪斜,日光漸稀, 眾人才聽到門附近有些許響動。
門內傳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九聲叩響,門外兩個侍衛這才一手扶刀,一手拉開考棚大門。
前排的百姓向前探身、中間的百姓伸長了頭、再往後,就得一邊墊腳一邊伸頭, 都想看看哪家公子第一個出來的。
喬影來得早,站在了第一排, 此刻他完全忽視了自己那有些酸麻的雙腿, 笑容熠熠、目光灼灼的看向緩緩擴大的門縫。
“是羅公子!四年前的府案首!”有百姓將這位公子認了出來。
“可是羅織府羅家的羅京墨公子?”
“正是這位!”
羅京墨這四年到底沒白遊曆, 為了了解草藥的生長環境和生長習性, 他常常登那人跡罕至之山、遊荒無人煙之野,體力和耐力都得到了長足進步;加之他今年十八歲,正是男孩筋骨初長成的黃金階段。這酷熱難耐、宛若蒸籠的號房環境對他來說倒算不得什麽。
而且他精力旺盛,看到今日題目數量眾多, 連午覺都沒睡,一直在奮筆疾書, 故能第一位出考場。
隨著大門在自己麵前緩緩打開, 羅京墨甫一抬頭,便看到了人群中那個最亮眼的存在。
恰好, 那個身姿挺拔、略微瘦削,笑容卻異常燦爛的少年也正看著他。
羅京墨心跳都停了一拍。
此刻,周遭的士卒衙役、無數百姓仿佛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他眼中隻剩下那位正對著他笑的少年。
羅京墨記得這少年,或許,準確來說,是這位哥兒的相貌。
“喬影。”他在心底喃喃。
——上月,喬知府攜帶幼弟和兒子祭祖,他曾隔著人潮、遠遠的瞥了一眼。那日,他同樣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這位姿容絕豔的哥兒。
“還不快走?”
愣在門內的羅京墨被士卒推了一把,這才回過神來,視野裏那位喬小少爺已然收了笑容、斂了目光,一臉的失望。
羅京墨心頭也泛起陣陣失落,在士卒的催促下,趕緊抬步跨出。
喬小少爺恐怕在等別人吧。
羅京墨如是想著。
他最後朝喬影那邊瞥了一眼,便在管家的安排下上了自家轎子,回家歇息。
何似飛是第三個出來的考生。
考棚到大門口這段路不長不短,他已經把自己從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中抽出來,雖然精神依然懨懨,但眸中已經蘊含了些許神采。
這院試當真折磨人。
氣候悶熱,號房狹小——四月考府試時蜷縮著睡還能保暖些,現下這個天氣將自己汗涔涔的身子蜷成一團,何似飛後半夜幾乎是睡不著的。
更別提,這一頭長發總會黏在出了汗的皮膚上,讓人想忽視都不容易。
最殘酷的是熱成這地步,還不許出聲發泄、不許同任何人交談,還得熬完一夜後再集中精力寫答卷。
這些全疊加在一起,對人的精神都是非常大的折磨。
但在何似飛看到喬影時,那雙冷淡到生人勿近的雙眸驟然回暖,唇角也不自主的勾起來,他下了台階,毫不客氣的將書籃遞給‘晏知何’,並且接受了‘晏知何’的攙扶。
“知何兄候了多久?”
喬影看到第一個考生被轎子接走,第二個考生一出來就一副隨時要暈倒的樣子,他爹趕緊背了他離開。故此,在見到何似飛時,便主動扶了他一隻胳膊。
“沒多久,你、你這衣服都要被汗水浸濕了。”喬影一邊說一邊隨他走出人群。
在後麵看著自家小少爺一頓行雲流水動作的喬初員已經目瞪口呆。
何似飛是在那等悶熱的環境裏呆久了,大腦對這一直黏糊在身上的衣服已經習慣,現下聽知何兄這麽一說,趕緊從他懷中抽出手臂。
“我現在一身的汗,又好些日子沒洗澡擦身,知何兄也不嫌棄。”
喬影本想說自己就沒嫌棄過啊。
但指尖還存有方才捏過似飛賢弟手臂的觸感,登時心頭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考棚側門外是一列等候著的牛車和馬車,一看就是門口那些百姓提前雇著給自家少爺準備的。在何似飛同喬影剛走過的時候,就有個背著考生的中年人將其放在牛車上,緊接著車夫一揚鞭子,牛車掉頭緩緩離開。
“我倒是忘了喊轎子。”喬影說。
何似飛莞爾:“知何兄能來接我,已經讓我喜出望外。再喊了轎子,那小弟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了。”
喬影不可避免的呼吸驟停一瞬,驚駭之餘,差點左腳踩右腳摔在原地——反倒是被似飛賢弟給扶住了。
喬影就著何似飛的胳膊站直,驚魂未定的想——
他、他是發現了自己哥兒身份麽?
這、這意思是要來家裏提親嗎?
“玩笑開過了,”何似飛清清朗朗的聲音響起,“帶我回客棧休息一晚,明日一早給知何兄仔細賠罪。”
他現在連‘知何兄莫怪’都不說,便是明知對方不會因此生氣。
喬影的心情還是因為何似飛後麵那句話漸漸回落、沉底,目光中也帶了幾分懊惱。不知是懊惱何似飛怎麽這麽笨還看不出他的哥兒身份,亦或者是懊惱自己被一句玩笑話就徹底擾亂心湖。
悅來客棧裏,喬初員已經布置好了小少爺讓府中廚娘用烏雞湯煮的丸子和蔬菜,清淡鮮甜,入口溫熱,正適合何似飛這種三天來沒好好吃飯的人。
何似飛原本還想沐浴一番再睡覺,但人的精力終究有限,他前兩日沒怎麽睡好,今日堅持到此刻已經極為不易,吃完後往**一躺就睡著了。
喬影見他外衫和鞋履都沒脫,明明已經睡在了**,膝蓋卻還仿佛被那號房禁錮著打著彎,心疼之餘,終究還是不忍心就這麽放任他睡著。
何似飛這一覺舒坦的睡到了卯時,醒來時屋內昏暗,他身上蓋了薄衾,除此之外,外衣和鞋履也被除去。他點了燈,發現屋內還有兩個冰盆,此刻已經消融了一大半。
即便並非古代土著,何似飛也知曉這冰塊得有多來之不易——古人製冰無非兩種方法,一是利用硝石溶於水時吸熱,周圍水會凝結成冰;二則是建造冰窖,將冬日之冰儲存起來,以備來年用。
他老師曾說,外放出京,在任三十餘年,除了俸祿外,每年夏日可得冰塊兩盆,他一般隻有在熱得受不了時才會申請。不過老師也說了,兩盆是朝廷份例,倘若自己管理的州府富饒,自然有大把的商賈悄悄進獻冰塊等稀罕物。
畢竟商賈有錢,悄悄造幾個冰室,隻要不被檢舉查處,便無傷大雅。
而此刻,何似飛屋裏就放了兩盆冰。
何似飛:“……”
他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知何兄家裏的基業。
何似飛要了熱水,洗澡後才開始回憶自己前三日答卷的情況。
基本上所有題他心裏都有數,唯有那最後一道策問和算學的結合題——題目大意是近年來羅織府菱角和鱖魚兩物價格的變化、造成此現象的原因以及對未來物價的精確預估。
何似飛在讀了《喬博臣太守全集》後,又對羅織府當下物價做了實地詢問,按理說此題已是十拿九穩。
但問題在於,昨日下午他打草稿時,想到了自己曾經記錄過的行山府的物價,便又拿出來做了橫向對比,豐富了自己對‘造成此現象原因’的描述,卻不知會不會算跑題。
不過,說實在的,羅織府和行山府府城距離相近,商隊來往密切,行山府盛產菱角和鱖魚,這些一向能在羅織府賣個好價格。但如果行山府某年年景不好,那麽羅織府這些東西的價格也會受到影響。
何似飛洗完澡後便沒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總歸答卷已經上交了,他再怎麽想也無濟於事,隻是絞幹頭發後,多點了一根蠟燭,將自己昨兒個的策問重新默寫一遍,打算等回去後讓老師過過眼。
用過早飯,何似飛出發前往羅織書肆,他記得自己昨兒個說要給知何兄賠罪,晚上吃湯菜丸子時還跟他說今日依舊在書肆見麵,不過他忘了知何兄到底答應沒。
總歸,不管答應沒,他這趟書肆還是得去的,找不到人還能給知何兄留個拜帖。
何似飛這邊得了好吃的好喝的,另一頭同樣在考棚堅守了三日的喬博臣太守終於得了空回家——按照規矩,太守因為評過府試答卷,故不得參與院試評卷,以免其為文風相熟者評高分。
喬博臣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準備熱水,再備些容易消化的吃食,他可得好好吃一頓,再梳洗沐浴一番。
廚房準備的很快,素和肉丸子燴菜,即便是清湯寡水煮的,喬太守依然吃了個精光。
喬博臣對兒子說:“這丸子是北地口味吧,不像是咱們家廚娘能想出來的。”
喬南星嚴肅的頷首:“爹爹,的確不是,是小叔叔讓廚娘做的。”
提到幺弟,提到廚娘,喬博臣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蠶豆和那大饅頭。他突然問了句:“咱家蠶豆還有麽?”
“昨日還有些的,但娘親說放久了會壞掉,於是兒子昨日便將其吃完。”
有理有據,喬博臣狀似認同的頷首。
正巧這會兒夫人進來,喬博臣便說了句:“夫人可有吃幺弟讓廚娘做的丸子?味道實在不錯,若是能用雞湯吊著,恐怕會更鮮。對了,咱家後院是不是養了一隻烏雞?”
這個問題喬南星也會,他回答:“爹,小叔叔確實讓廚娘用雞湯吊過兩蠱,一蠱給了兒子和阿娘,另外一蠱,在你回來前,小叔叔把那個帶走了。”
喬博臣:“……”
他已經想到這蠱湯最後的命運,沉默了一瞬,怕被兒子看出端倪,口不對心的道:“哦,果然還是你小叔叔懂生活。”
喬南星能被爹爹這句話糊弄過去,喬夫人哪能不明白相公的沉默?
她跟相公對視一眼,悄悄用口型說了句:“阿影有心上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