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咦, 這是何味?清而香,有嫩草初發之回甘。”
喬博臣還沒思索出答案,就聽到坐在他旁側、本已經被熱得昏昏欲睡的學政大人楊有許突然開口詢問。
院試作為科舉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 通過後即為秀才,可見縣官不跪,因此,擔任其主考官的學政一般都是京中五品以上官員。
來瑞林郡當學政的楊有許乃是兵部侍郎, 從三品,官位大了喬博臣這個太守好幾階。
故在院試中, 太守雖然也是主考官,卻得全權聽學政大人指示。
不過,喬博臣親爹喬淞遠是兵部尚書,是楊有許的頂頭上司。
楊有許雖比喬博臣官大, 也比他年紀長十餘歲,卻對他十分客氣。在得知喬博臣任職六年來未曾暴露過出身, 楊有許對他又多了幾分欽佩和讚賞。
方才那句話, 便是他詢問喬博臣的。
可他們這個屋內除了喬博臣太守外, 還有一位同樣從三品的巡撫大人。
按理說小小一個院試, 京中派一些五品官下來便可以,但楊有許為了去鄰鄉祭祖,便請了這個差事,同時還能討好尚書大人的二子一番, 兩全其美。
本地巡撫嚴老一聽侍郎大人都來了,自然也不敢怠慢, 一齊過來當這院試主考官。
嚴老年紀下意識覺得喬博臣官位不夠, 便以為楊大人跟自己講話,不過他年紀稍大些, 原本沒聞出來,聽楊大人這麽一描述,倒是仔細嗅了嗅,道:“確實有回甘,不知是院外有攤販在售賣何物?”
楊有許頗含歉意的看了喬博臣一眼,笑著說:“嚴老,您不知道,自從前年有書生在科考期間讓外麵的攤販給裏麵扔食物,被喬大人發現後,便吩咐在科考期間,院外也要嚴防死守,不得有可疑人等出入。因此啊,依在下拙見,這味道應當是考生煮出來的。”
“這麽一說,”嚴老想了想,道,“有些像豆子的清香,隻是毛豆不會如此回甘。”
嚴老說完後,才發覺楊大人對那喬太守似乎有點客氣,但他又覺得可能是自己現在熱糊塗了,出現了錯覺。
屋內漸漸安靜下來。
大家各懷心思,喬博臣卻滿心都在蠶豆上——這定然是煮蠶豆的味道。
而且那蠶豆,現如今肯定隻有自家才有!
喬博臣有些坐不住了,說自己要去巡視一番考場,便起身出了門。
嚴老偷偷瞥了一下楊大人的神色,見他依然麵含笑意,還是有點不太敢確定楊大人對喬太守的態度。
院試考棚內有五間房供諸位監考官休息,這五間房通過長廊與考生號房相連。如果有提前交卷的考生,便可在長廊上休息。這長廊一麵臨牆,一麵是考生們晨間站立的院子,透氣通風。雖然依舊炎熱,卻比那悶的跟蒸籠一樣的號房要舒坦的多。
何似飛就在這裏打火煮了蠶豆。
喬影給他配的木筷挺長,便於從湯鍋中撈出東西,雖然沒碗,卻可以用夾著醃蘿卜的饅頭盛著,著實算一頓‘美餐’。
何似飛甚至覺得自己把科考過成了郊遊。
喬博臣頂著烈日走來時,就看到一個年輕俊朗的少年,盤膝坐在木板上,一邊吃著那個頭大小略微有些眼熟的饅頭,一邊夾著鍋中的蠶豆。
真的,是蠶豆。
且此蠶豆遑論大小,亦或者是色澤,都同昨日他盤中的……一模一樣。
這是他阿娘派人專程送給幼弟的!
喬博臣怔愣的看了片刻,旁側的衙役乃至士卒都覺察出一絲微妙的不對勁——難不成有人作弊?
於是,他們循著本能追隨太守大人的視線看過去。
卻見那邊並無號房,隻是一個最早交卷的少年人在煮飯。
士兵隻是為了維護考場秩序,見那少年不可能再作弊,便回過頭去,眼觀鼻鼻觀心的站崗。
衙役卻是要一直在太守大人這兒討生活的,把大人的態度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於是他低聲說:“大人,您覺得這書生有問題?”
喬博臣下意識點頭。
衙役渾身一凜,當即就要拿人。
喬博臣見他準備過去,低聲斥道:“做什麽?”
衙役嚇了一跳,連忙道:“大人,他、他不是有問題麽,小的去抓……”
“有何問題?考場規矩還用我教?他既在這裏,定然是交過答卷的,煮飯並不違規。”
說完,便讓衙役退下去巡邏了。
但‘煮飯’二字仿佛一把鑰匙,‘嘎吱’一聲打開了喬博臣記憶的大門。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那位幾天跟自己都說不上兩句話的幺弟居然紆尊降貴,親自給自己倒了茶,詢問自己院試的科考流程,以及細節。
喬博臣當時受寵若驚,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穩,差點沒當著自家兒子的麵把茶盞給打翻了。
於是他分享了不少院試的經驗,不管是自己多年前科考的經驗,還是近些年監考的經驗,全都說了。而他那仿佛萬事萬物都入不了眼的幺弟就這麽聽他說廢話,還一杯一杯給他添茶。
喬博臣之所以對此事能記憶猶新,就是因為他當時喝得多,不消片刻就想要解手,可又不好當著幺弟和兒子的麵說自己去茅廁,隻能苦苦的憋著。
他當時憋的整個人麵容抽搐,偏生幺弟聊到了興頭上,一個勁兒詢問:“院試可以煮飯?怎麽煮,你們衙役給他們準備鍋碗瓢盆嗎?煮飯的水怎麽辦,誰來打?”
喬博臣作為主考官之一,對其細節確實可以稱得上一聲了解,可幺弟這麽連珠炮似的問下來,再加上他腹內憋漲,整個人迷迷瞪瞪、茫茫然然,原本半柱香能回答的問題,硬生生拖了兩柱香的時間。
直到幺弟聽得滿意了。
當時喬博臣好不容易疏解後走出茅廁,心道自家幺弟十指不沾陽春水,對院試好奇也就罷了,怎麽對煮飯這麽感興趣呢?他想吃什麽讓廚娘煮,再不濟請大廚回家做也可以啊!
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在此刻終於有了答案。
喬博臣忽然福至心靈的想到四月下旬那會兒,爹娘飛鴿傳信曾說,幺弟可能同一貧寒出身的書生交往密切,不過那書生考完府試就會回鄉,隻要他看住幺弟,別讓幺弟追到那書生家裏去即可。
喬博臣喃喃:“四月府試,八月恩科……這,這少年難道就是爹娘信中所述之人?”
不然他為何能吃到自家蠶豆、饅頭?
就連那煮蠶豆的鍋子,喬博臣前兩日好像都在幺弟手中見到過——是幺弟特意出門買的。
這……
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
自家那用鞭子甩長公主嫡子、譏諷遍整個京都青年才俊的幺弟,居、居然有朝一日,能為了一個少年做到如此賢惠……
真真是,大開眼界。
喬博臣現下還不知道,幺弟給這少年送的,不僅有鍋子和食物,還有熏蚊蟲的艾草、薄荷葉等——這些稍微粗心一點就想不到的,他那個看起來飛揚跋扈的幺弟都準備齊全了。
要不是當時時間不夠,他幺弟還想讓這少年拿兩身衣服出來,給自家仆從用藥爐熏一熏,穿身上後可以防止中暑。
喬博臣此刻心裏像是被一根羽毛不斷搔啊、撓啊的,心頭癢的緊,想上前仔細看看那少年的模樣,卻又非常有職業道德的想:這裏是考棚,他作為主考官,可千萬不能跟考生有任何關係牽連。
他得避嫌。
於是喬博臣隻是將那少年的側臉輪廓記在心裏,便緩步離開了。
離開前,他眼尾餘光還掃到那少年攤開的書籃裏……裝著幾樣他昨日在家剛吃過的蔬菜……
肯定都是他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幺弟準備的!
何似飛知道方才肯定有人在盯著自己,不過這裏是院試考棚,周圍士兵和衙役遍地,被人盯著很正常。
並且,作為考生,在被衙役和士兵用目光打量的時候,最好不要打量回去,不然萬一對方覺得自己心虛,再帶出去檢查、審問一番,太折騰人了。
畢竟,在考棚中,對方是有這個權利的。
於是何似飛安心吃自己的蠶豆,直到將鍋裏的都吃完,這才熄了火,將鍋中之水倒入旁邊的水渠,再添了非常少的一點點水刷洗鍋子。
他葫蘆裏帶的冷水都是燒開後晾涼的,可以直接飲用。
在大夏天何似飛也懶得喝熱水,於是便昂頭灌了一口冷水,將所有東西收好,再用帕子蓋上,往後一靠,閉眼休息。
第一日考題簡單,何似飛早早答卷結束,在走廊通風處吃了頓好的,還睡了一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醒來後好些人都打了赤膊,一眼掃去,整個走廊白花花一片肉。
第二場考題增多、難度加大,何似飛寫完草稿時人已經非常饑餓,啃了醃蘿卜和饅頭後,又有些昏昏欲睡,午間稍微眯了一會兒,再醒來時隻覺得又悶又熱,於是嚼了片薄荷葉,開始謄抄答卷。等他交卷時,已經汗流浹背,頭發基本上都貼在脖頸上,黏糊糊的。
待何似飛在走廊裏吹吹風清醒一陣後,將剩餘蔬菜煮完。
直到天色擦黑,整個考棚亮起火把,他就近找了士卒說自己要如廁,於是便同昨日一樣,在士卒目光不偏不倚的注視下……上了廁所。
現在想想當時縣試寧肯憋著都不小解的自己,真真是矯情。
第三日,何似飛先換了身備用的衣服,將葫蘆裏冷水倒出些許,擦了臉和脖子,緩解在號房裏悶了兩日的黏膩感。隨後開始審題,看著這題目,何似飛心猛地一跳——今兒個居然比昨日多了詩文題目外,還多了一道策問!而且這道策問居然跟物價增長有關,果然應了那太守全集上的內容。
何似飛先把自己前幾日問過的物價記錄在草紙上,打算稍後再分析,得趁早上清醒先作了詩,不然中午熱極,汗流浹背,渾身不舒坦,就寫不出好詩作了。
寫完詩文後,何似飛抓緊時間答其他題目,可今兒個的題目著實太多,還差兩道策問題沒寫,他腹中已有饑餓之感。何似飛隻得停下,就著饅頭和醃蘿卜,啃了一根黃瓜。其他需要水煮的蔬菜昨日下午都在走廊吃完了,這些東西放幾日便蔫兒,早些吃完較好。
這一場考試何似飛寫到了太陽落山,幸好他前兩日沒怎麽用蠟燭,今兒個正好全用完了。
何似飛檢查無誤後搖鈴交卷,此刻他書籃裏已不剩太多東西,輕飄飄的,被汗水浸濕的眼簾和腳步卻是沉甸甸的,讓何似飛有非常不真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