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這個認知讓何似飛無言的在原地站了片刻, 才微微晃了晃腦袋,重新舉步向客棧走去。
——如果說今日這場‘偶遇’是兩個人為了見到彼此,所蓄謀已久的必然的話, 那麽這延續了三個夏天的木雕,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緣分。
雖然‘一直在賺知何兄銀子’這件事讓何似飛心態微妙了那麽一瞬,但在此之前,他對買家知之甚少, 知何兄那邊對賣家也不甚了解,到底隻能算是幾場雙方皆滿意的交易罷了。
不過, 何似飛既然已經覺察出了知何兄這個買家身份,他自然也不會把自己的藏著掖著——得找個合適的時機,告之知何兄。
當晚,何似飛找王棧拿了自己的書和錢袋, 用過晚飯,練了一會兒俯臥撐, 便多點了兩根蠟燭, 從自己書箱底部摸出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木塊, 拿起銼刀開始雕刻。
院試在即, 他自然雕不了大件兒的木雕,但知何兄所想要的那一樹海棠,何似飛還是可以每日抽空雕上那麽一點的。
隻是海棠樹紋路繁複,需要花費大把時間。
今兒個已經是七月廿二, 距離院試隻剩下十一日,趕在院試前肯定完工不了, 不過, 院試結束後在郡城停留等放榜的那幾日,他便可以將剩下的雕刻活計做完。
雕刻前些日子才見過的海棠花, 何似飛連紋路都不用畫,便可直接下刀。
隨著一點一點木屑從指尖落下,原本因為考試而緊張的有些不得章法的心跳聲也漸漸平穩下來,何似飛放下木雕和銼刀,複淨手,梳洗過後躺**休息。
悅來客棧可能住了一大半的院試考生,現下已接近亥時,何似飛還是能透過自己房間這扇窗戶,看到院中其他房內的燭火,甚至還能聽到有人在朗讀、背誦、辯論。
何似飛想凝神聽一兩句,但雕刻那靜心、安神的效力非比尋常,他似乎什麽都沒來得及聽到,就沉沉睡去。
卯時剛到,何似飛起床,夥計送來溫水供他洗漱,同時詢問是否把清粥小菜端來房裏吃。
何似飛說了句:“我稍後下樓吃。”
一下樓,何似飛才意識到為何小二會多嘴問那麽一句——客棧大堂裏坐著的都是手上拿著書本的書生,一遍吃粥,一邊看書。
王棧他們仨下樓後,見何似飛這桌還有幾個空位,立刻坐了過來。
“幸好幸好,何兄你沒有捧著書看,不然我們仨起來晚了還沒看書,那真是連一口飯都要吃不下去了。”一個同窗小聲說。
陳康目瞪口呆:“至於麽,這麽點功夫,天還黑著呢,就要這樣看書……”
“想想匡衡鑿壁偷光,我開始還不大理解那是得多勤奮,現在算是有點明白了。”王棧說。
因為周圍學習氛圍太過濃厚,幾人吃飯速度也比往常要快些。何似飛吃完回屋後,點了燭,不過沒看書,隻是在梳理昨兒個同知何兄辯論的過程。
待天色亮白後,他才磨墨,提筆整理論點論據。
隨著何似飛駢文寫得越來越順手後,他現在梳理論點論據都不是簡單的將想法寫下來,而是講究平仄、對仗、音韻的和諧與上口容易程度。
倒不是何似飛故意這麽記錄的,隻是練得多了,語感就來了,信手就能落筆寫出幾句極易上口的駢文來。
前幾個月何似飛已經把自己從始至終想到的論點重新用駢文句式整理了一遍,並且自個兒用針線縫了十個歪七扭八的冊子。
現下有了新的想法,再在一些留白處添加筆墨,倒也還算規整。
昨兒個知何兄對《喬博臣太守全集》這冊書的評價十分中肯,但他少說了句裏麵有寫了羅織府近年來的物價變化,甚至還列舉了不少實例。
何似飛翻書時看到,便一一謄抄下來。他不曉得這書是喬大人何時著成的,但他打算趁現在時間早,街上人不算很多,再去將裏麵記錄的這十二樣物品的價格確認一遍。
他和知何兄約在巳時相見,等何似飛拎著書籃,一路問過去,正好問了九位店家三個物品的價格,一到書肆二樓,何似飛就落筆將這些記下。
喬影見他落筆不停,絲毫不見外的湊過去看。
看了幾眼,就發現了端倪:“我記得菱角的價格,在那冊子裏寫的是兩文一斤,現在已經成了五文兩斤麽?”
“大概是,有四家店都售賣菱角,價格一樣,五文兩斤。”何似飛筆下不停,還能跟喬影說上兩句。
等他記錄完,兩人重新就農桑之事展開辯論。
喬影雖說見多識廣,但以他的身份,完全沒有下地做農活的機會。何似飛在剛穿越過來那四年倒是經常下地幹活,對一些細節說得比專門看過《農桑輯要》的喬影還詳細。
喬影震驚的將自己桃花眼瞪圓:“賢弟,這你都能知道?《農桑》書上並未記錄。”
“幼時在家給爺爺奶奶打下手,在地裏種過幾年田,便曉得了這些。”
喬影目光下意識落在何似飛的手上,那雙手指骨修長,骨節分明,看起來幹淨勁瘦,完全不像莊稼漢的手。牽著人時是溫暖又頗有風度的。
喬影趕緊把最後那句想法從自己腦海中摒棄出去,他怎可如此肖想似飛賢弟!
兩人辯論一陣後,帶著書籃的何似飛依照習慣鋪開紙張,磨了墨汁,寫下總結,喬影同在行山府時一樣,站在他旁邊看。
這一看,喬影發現,似飛賢弟的記錄習慣已大有改變——此前做總結記錄時,總是怎麽詳盡怎麽來。雖然記錄的邏輯嚴謹,論點論據鮮明,但看上去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冗雜。
現在,喬影覺得他記錄的語言基本上可以直接用到策問的答卷上!精簡明了,平仄對比鮮明,讀起來朗朗上口。
許多人在考場上抓耳撓腮都寫不出這樣朗朗上口的句子!
能在短時間內將兩人的辯論邏輯梳理清楚,做出如此到位的總結,且還能同時兼顧語言描述……
喬影已經完全看得呆滯。
要不是這記錄的是自己方才說過的論點,要不是似飛賢弟就當著他的麵正在書寫,喬影怕是決計不會相信有人能在十四歲就做到如此地步。
——就算是二十四歲能做到如此的,喬影都會對其佩服之至。
安靜的雅間內隻餘似飛賢弟偶爾蘸墨的聲音。
喬影的目光不自覺從紙張移至何似飛握著的毛筆筆尖,再不住上移,最後定格在那溫暖幹淨、指甲瑩潤的手上。
他的心‘怦怦’狂跳,心頭熱血不斷向脖頸和腦袋上湧,幾乎一瞬間就紅了耳朵。喬影被自己的身體反應嚇了一跳,趕緊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緩慢地調整呼吸。
片刻後,他悄悄回頭看了眼似飛賢弟。
隻見似飛賢弟還在繼續記錄,並沒發現他的不對勁。此前,他們對‘農桑’這方麵涉獵不多,沒做過專門的整理規劃,故方才辯論的內容範圍就有些廣。何似飛這邊記錄起來也比較耗時。
沒發現自己的失禮就好。
喬影想著,默默往側邊又站了些許,打算保持一定的距離。
何似飛記錄完,回頭在身後沒見知何兄人,再一轉身,才發現知何兄距離自己都快兩尺那麽遠。他側跨一步,攔著知何兄的肩膀,將他帶了回來,兩人腦袋幾乎湊在一起:“知何兄,看看這份總結,如何?”
喬影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他想說“看就看,拉拉扯扯、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卻又不忍拂開似飛賢弟還帶著墨香的指尖的溫度,他垂眸匆匆點了下指尖一下,終究一字未發,偏移目光仔細閱讀起那記錄來。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就到了八月初三。
院試恩科同以往院試流程一樣,都是考三場,每場限時一日,且院試期間,考生不得出考棚。
喬影知道這考試流程時皺了皺眉,他可還記得四月那會兒,府試第三場是考兩日,中間不得出考場,當時似飛賢弟給他講如何在號房休息。喬影就多嘴問了句他吃什麽,似飛賢弟便老實說自己在啃饅頭,就著帶去的冷水啃的。
喬影頗為心疼。
於是,這回他專程問過自家二哥,得知院試有不少學子會帶炭火和小鍋,再備點菜和饅頭,可以在號房裏煮湯,倒是避免了‘冷水就饅頭’這痛苦的吃法。
故此,喬小少爺突然出現在喬府廚房,讓嚇了一大跳的廚娘去準備醃蘿卜,還有那揉了十八道的分外筋道的大饅頭。
隨後自己對著廚房洗幹淨的蔬菜挑挑揀揀,黃瓜、菜花、菠菜,一邊挑,一邊還讓喬初員用秤掂量著,不能超出院試規定分量。
包好了蔬菜,臨出廚房前,喬影看到娘親派人從京城送來的蠶豆,便又撚了些,再重新搗鼓秤,秤好分量後帶上了。
他想的是,南方的蠶豆是春熟,這會兒早過了吃蠶豆的季節,不過北方倒是秋熟,這些都是新鮮的豆子,似飛賢弟煮些當零嘴也好。
全部都備好後,喬影還擔心自己對那院試規則解讀不準確,亦或者是東西太多,導致似飛賢弟過不了侍衛的檢查。於是又派人去府衙叫來一位侍衛,讓他檢查無誤,確認可以順利通過後,這才把連帶炭火和小鍋的行囊,在八月初二傍晚送給何似飛。
站在悅來客棧門口,喬影難得說了好長一串話:“似飛賢弟,你放心,這些都是嚴格按照考場規矩準備,可以帶進去的蔬菜,分量也都不超過他們的要求;還有這鍋子的大小,也是恰恰好合乎規矩的。你答題快,窩在那麽小一個號房裏肯定不舒服。人總得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分散精力,不然就會一直覺得不舒服。這些東西你試著煮煮?都是添了水煮軟了就能吃的。廚娘說,蠶豆得多煮一會兒,沒熟的話容易鬧肚子……哎哎哎,算了,我把蠶豆收走,小心你煮不熟。”
說著,讓何似飛打開行囊,準備取出裏麵的蠶豆。
他說了挺多,這會兒天色稍微有些暗,悅來客棧門口的燈籠亮了,暖黃的光照在何似飛眼中,清清楚楚的倒影出晏知何的模樣。
在晏知何挑揀一番,準備抽回手時,何似飛用另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喬影不解抬眸,正好看到少年人璨如星子的眼眸裏,倒映的……有些呆傻的自己。
隨後,少年清澈的嗓音響起:“知何兄,我會做飯,在家也常自己煮飯,不用擔心我煮不熟蠶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