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啊, 這位——”
“哎喲,誰踩我——”
“似飛,他、他叫你麽?”
羅織書肆內書生如雲, 都是報名院試後,順道來買《喬博臣太守全集》的。人多之餘,便顯得原本裝潢典雅的書肆內充滿嘈雜低語,讓人心頭頓生浮躁。
喬影這一聲清朗悅耳的‘似飛賢弟’, 宛若金玉環佩叮當清鳴,成了這浮躁背景下的一道靚色。
周圍人無不紛紛抬頭, 猝不及防見到一個明妍貴氣的公子哥兒扶欄而站,頓時有了片刻失神。
何似飛把自己要買的書往王棧懷裏一丟,說了句:“王兄,幫我買一下, 先帶回客棧。”
王棧正要說自己銀子沒這麽多,才張了個口, 懷裏又多了一隻蒼色的荷包, 裏麵沉甸甸, 少說也有十來兩銀子。
他再回頭去看何似飛, 隻見何兄已經越過幾個人,隨後樓梯上那位矜貴的公子哥兒伸手,將何兄從人潮中拉出,兩人一道上樓去了。
近期院試撞上鄉試, 加之還開了恩科,街上、茶館裏、酒樓裏、客棧裏哪兒哪兒都是人, 想找個清淨地方談話都不容易, 還不如去知何兄方才呆過的地方。
方才喬影下樓時讓喬初員別跟著,喬初員還以為小少爺會同何公子一道出門, 找個茶館敘舊。
沒想到半柱香功夫都沒到,倆人一同上樓來了。
樓上地方有限,喬初員這麽胖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從窗戶跳下去,但又不好暴露自己同小少爺的關係,聽著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腦子一抽,對著一牆的書架擺擺弄弄,假裝自己是個正在收拾的夥計。
先不說他這穿衣打扮、周身氣度就不像普通夥計,單單是那非常有辨識度的身材和氣質,何似飛才掃過一眼,就感覺莫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兒見到過這背影。
不過應該是時間有些久遠,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
喬初員自以為裝得挺像,殊不知看到他在那兒‘獻醜’的喬影眼皮一跳,沉聲吩咐:“喬初員,你先下去。”
喬初員渾身一震,當即也不故裝小廝,立刻回身抱拳,恭順的退下樓。
下樓前,他聽到小少爺對何公子坦白:“他是我……我爹派來照看我的人。”
要是旁的什麽人,喬影指不定還能編些瞎話騙過去,但對方是何似飛,他這麽聰明,對自己又這麽好,喬影即便很不想暴露自己的哥兒身份,還是舍不得騙他。
何似飛微微頷首,同喬影落座於他此前飲茶的雅間。
甫一進去,喬影心道糟糕,他方才怎麽能因為底下人多,著急同似飛賢弟敘舊,就請他上樓來呢?
這……
喬影閉了閉眼,佯裝淡定。
何似飛落座後,隨意的往下瞥兩眼,就明白了方才的‘偶遇’可一點也不‘偶然’,分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必然。
因為,從這個角度,恰恰好能將結賬的櫃台看得一清二楚,別說誰買了什麽書,就連誰錢袋裏還剩下多少錢,隻要視力好點,也能估摸個大概出來。
喬影不敢看何似飛,隻是給他倒了茶,頂著通紅的耳際,說:“似飛賢弟,許久不見。”
何似飛回過目光,直定定的看著喬影:“知何兄。”
茶水的熱氣嫋嫋升騰,氤氳了一瞬視野,他忽然笑了,說:“前些日子我從木滄縣出發,乘船先趕往行山府,在渡口改換馬車來郡城。船隻抵達和馬車出發時間錯開半個時辰,因為想見知何兄,便趁著這時間跑去悅來客棧一趟,不料知何兄早已退房。”
這種事用少年人玩笑般的口吻說出來,帶著一點傻氣,卻又讓人心裏暖烘烘的。
喬影的局促感頓散,立刻道:“行山渡口到悅來客棧,單程就得走大半個時辰,你還得去詢問掌櫃——”這一路不得跑著麽?
何似飛笑容裏帶著點青澀:“主要是先前在船上呆了三日多,沒活動,想下地跑跑。”
“貧嘴,”喬影也笑了出來,“方才沒好意思說,你站起來咱們比比,三個多月不見,似飛賢弟可是又長高了?”
兩人站起身,麵對麵,足尖隻有寸許距離。
何似飛作為高的那個,抬指在知何兄頭頂比了比,隨後將中間稍有空隙的食指和拇指挪至兩人眼前:“大概高了這麽些,此前我是看不到知何兄頭頂的,現在已經能看到了。”
喬影高興之餘又有些羨慕:“你才十四,還能長高呢,日後指不定比我高半個頭多。”
“知何兄不也才十六麽?說話何故如此橫秋老氣,且知何兄也會繼續長高。”
兩人重新落座。
喬影心說他這個很難再長了,哥兒一般發育的比男子要早些,待到十五六歲之後,哥兒就再難長個子了,而這個年紀的男子還能多竄高些呢。
兩人又閑聊片刻,喬影才想起正事:“我到府城的早,這些日子就在研究那《喬什麽太守全集》,今日天色尚早,咱們聊聊這本書?”
何似飛道:“那不巧了,方才我在排隊結賬,聽聞知何兄喚我,便把書本和錢袋都給同窗,讓他幫我先帶回客棧了。”
“無妨,我這裏有幾本。”
這倒不是喬影準備好的,隻是他當時幫二哥校對此書,順手留了幾本在手邊看。
何似飛拿了一本翻開,快速掃略過幾頁,問:“太守大人他重實業,有興算科,拓農桑之心?”
算科和農業看似關聯不大,但農業的水車灌溉,不得通過精密計算後再製作?農業的施肥與產量增加之曲線,不得精通算學之人來繪製?且每畝地如何播種,如何利益最大化,都需要應用到算科知識。
喬影見何似飛一下說在點子上,不住點頭:“喬知府他是個很務實的官,滿心撲在柴米油鹽裏,一向不喜歡詩詞歌賦那些風花雪月。聽他府裏的管家說,他早年還經常自己下地耕種,邀請種田極好的百姓們一起編撰《農桑輯要》等書籍,甚至安排這些人親自去各個村落教大家如何耕種,羅織府百姓的田畝產量便大幅增加。”
何似飛聽得認真。
喬影繼續說:“除此之外,西城那邊有運河經過,那兒的集市、商貿頗為發達,喬知府曾喬裝打扮,連續數月記錄物價、估摸物品的好壞程度,再統一物品流入羅織府的標準。”
何似飛心道也難怪羅織府能成為郡城,有運河在府城流過是地利,但若是沒有知府大人的管控調理,羅織府也不會有如今的繁華。
那麽,他作為院試考生,此次必然得多寫實例,不可堆砌辭藻,滿篇假大空之言。
喬影看著何似飛的神色,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麽,溫聲說:“似飛賢弟的策問已是極為出挑,邏輯、論點、論據等條理鮮明,完全是喬知府會喜歡的好文章。不像行山府那樣喜歡華美辭藻的知府大人。”
何似飛莞爾:“那知何兄給的這定心丸我便吃了。”
喬影發現自己真是跟似飛賢弟客套不起來,才誇了他兩句,這人就能順杆爬上。
他強忍著笑意板起臉,說:“但你看這本太守全集的詩詞歌賦部分,那文采……十幾歲的小童都比這寫得婉轉。此前我還聽說他不大愛那種詩文特別出挑的學生,似飛賢弟你就估摸著辦吧——”
何似飛眉尖挑了挑,原本微微下垂的眼簾稍稍抬起,少年人銳氣盡顯:“這樣啊?”
光是看著少年人這張臉,喬影就沒轍,他甚至抬手掐了掐似飛賢弟的臉,自己拆自己的台:“不用估摸,就好好寫詩,詩文可是讀書人的麵子。”
喬影其實還想說他二哥如今這詩文跟年輕時掛在書房裏的完全無甚區別,十多年來文采都毫無長進,可見有人是天生不適合作詩的。
想到半途,才發現自己指尖有一陣微涼的觸感,喬影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捏過了似飛賢弟的臉。
啊這……
喬影呆呆地抬眸看向何似飛。
何似飛見他又這麽一錯不錯的看自個兒,心道不會捏上癮了吧,還要再捏一遍?
雖說被捏臉也沒什麽感覺,但好像、據說,男人的臉不能隨便捏,頭不能隨便摸?
知何兄這是覺得他方才量身高時不小心摸到了他的頭,所以他暗暗憋著勁兒來捏自己臉?
喬影這雙手,拿鞭子抽過男人,用銀針絆倒過男人,還拿筆杆子給人畫過大王八,唯獨沒捏過男子的臉……
他不說話,何似飛自然也沒開口。
沉默片刻口,喬影生硬的轉移了話題,同何似飛就《喬博臣太守全集》中的某個點開始辯論起來,直至日頭偏西,該到用晚膳的時間。
兩人很默契的假裝沒發生過什麽,各回各家,約定明日依舊在書肆見。
何似飛不可避免的在書肆大堂處見到了等候晏知何的喬初員,他還是下意識覺得此人背影眼熟。
看著他跟在知何兄身後出書肆大門,何似飛忽然想到——兩年前,他在麥家木雕一樓大堂裏,就是看到趙麥掌櫃將此人送出店裏,就是這個背影,就是這個拐彎的動作!
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之餘,何似飛滿腦子都是訝異——如果說他沒認錯的話,那此人就是給知何兄買木雕的?
趙掌櫃說此人是京中貴客,知何兄也說自己來自京城;
上月此人想買一樹海棠木雕,何似飛最後給了一幅牡丹圖,此人說要隔段時間再給回複,當時何似飛還在想對方怕不是要送信去京城,他這個著急用錢的隻能去當鋪當掉木雕來賺錢了,卻不料短短幾日後對方就爽快的付了銀子。這麽短的時間,給京城飛鴿傳書都來不及。但如果說此人的主人,也就是知何兄當時在羅織府的話,那就完全能解釋得通了。
這樣的話,此人為何要買一樹海棠木雕,也完全有了解釋,因為當時他們共遊熙園,裏麵種得全是海棠樹。
這些點讓何似飛茅塞頓開,此前的所有糾結都有了答案。
——這個答案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不是他以前所猜測的什麽跟某個木雕大師撞了風格。
但讓何似飛詫異的是,知何兄怎麽會就認定了他所雕刻的小玩意兒?
從他手生時雕刻的十二生肖,到後來的東陽木雕,每年一個,對方都出高價買走。
“這個答案自然隻有知何兄才曉得。”何似飛暗道一句,轉而他想到什麽,又自言自語了句,“感情我這三年來花的錢,都是賺知何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