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何似飛謝別悅來客棧掌櫃和夥計後, 又一刻不停的回碼頭,院試在即,不可因為私事耽擱行程。

所幸行山府府城同羅織府府城緊挨著, 坐馬車的話,一日半便可抵達。

一行人七月二十未時自行山渡口搭乘馬車,當晚宿眠於路邊農戶之家,翌日傍晚便抵達了羅織府府城門外。

“嘎吱——”

馬車穩穩停在一座巍峨的城牆之外。

何似飛背著書箱, 抬指撩起馬車簾子,天色微暗, 他能看到碩大的橘紅色太陽正在那城牆垛口上盤著,一副老態龍鍾,快要滑下去的模樣。

城牆垛口兩邊各守衛著一位執戟士兵,看起來肅穆又莊嚴。

在此之下, 則是匾額上鐵畫銀鉤的‘瑞林郡’三字。

確實,自從羅織府成為瑞林郡首府後, 這匾額便從羅織府換成了瑞林郡, 府城也扶搖上升一級, 成了郡城。

何似飛想起沈勤益不知哪兒打聽來的說法——

“那瑞林郡牌匾的另一麵, 寫著羅織府呢!太守大人愛民如子,不愛在排場上下功夫,就這麽改了匾額。”

不知此事真假,不過周遭往來百姓麵上皆無愁苦之容, 即使有挑著沉重擔子的,也會前後呼朋引伴, 嘴裏哼著陌生的腔調, 唱唱笑笑的往外城走去。

何似飛忽然想起一句“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 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1」

單是這民風,看起來就比行山府要輕鬆熱鬧。

“各位老爺,酉時還未過呢,沒到宵禁,還能進城。”車夫在行山府趕馬多年,自是曉得書生老爺們來郡城是為了考院試——院試考中後,那不就是見到縣官都不用下跪的秀才老爺了麽?

因此,他點頭哈腰的管一車十來歲的少年喊老爺,神色裏不見一星半點難堪。

世道如此。

讀書人的社會地位向來是淩駕於其他人之上的。

何似飛等人結了車錢,卡在最後一刻通過城門,進入郡城。

城門口的士卒們見他們年紀小,全背著書箱,身邊卻連一個照顧的大人或者伺候的小廝都沒有,想他們也是窮苦家庭出身,拚了命地讀書來改善門庭,心中對這群半大小子們頓生好感,提點道:“你們來得有些晚了,今年恩科來考者眾多,午間我換崗時便聽說城內大小客棧被選訂一空,隻有那最貴的悅來客棧還剩餘一兩間空房,你們要想住在城內,估計隻能去悅來客棧了。”

另一個士卒說:“我看悅來客棧都懸,半個時辰前不是還進城了幾位童生麽?我估計他們若找不到價格合適的空房,隻能選悅來了。”

“幾位小公子們還是趕緊進去吧,實在找不到客房你們再出來,外城空下的客棧還有不少。咱們知府大人下令了,遇到傍晚進城卻找不到地方打尖的童生,皆可便宜放行。”

何似飛幾人雙手指端交疊於身前,與胸齊平,同時微微垂首,用標準的書生禮道謝。

守城的士卒同樣抱拳頷首回禮。

三位同窗連同何似飛穿過城牆下長長的廊道,進入郡城。

一位同窗小聲讚歎:“乖乖,郡城的守衛也太和氣了,還給咱們說快沒空房了。”

“這不是快到宵禁了麽,可能是擔心咱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在郡城裏瞎轉,大半夜被巡邏的士兵逮住。”有人應聲。

“那怎麽辦,咱們直接去悅來客棧麽?我還沒住過悅來客棧,聽說光是咱們縣城的悅來客棧都死貴的。”最後說話的這位是四人中年紀最大的,有十九歲,姓鄭,去年剛得了一個大胖小子,養小孩比較費錢,因此現在囊中羞澀,聽到‘悅來’這倆字就打了退堂鼓。

第一個說話的少年道:“我覺得士卒不大可能說謊,路上那麽多趕來郡城的馬車,估計有一大半都是來參加恩科的,內城客棧確實不好訂了。但若是訂在外城,光是在城外審查身份,再趕往考棚,路上就得耽擱大半個時辰,太耗費精力了。”

“咱們還是趕緊去悅來客棧吧,我可不想住在外城,上一場府試我就貪便宜住在外城,我滴個乖乖,清晨要進城,還得跟其他百姓一起排隊,差點就遲到了我。”第二個叫王棧的少年徑直提了建議。

何似飛沒參與他們的討論,趁這個時間已經詢問了兩個店家,得到了悅來客棧的準確位置。他背著書箱走回來,說:“悅來客棧在郡城主街上,距離此處稍微有些遠,估摸著得走兩刻鍾,但好處是距離考棚近。聽店家的意思,現在也隻有悅來客棧還會空餘些上等客房了。”

事情緊急,何似飛甚至沒有用商量的語氣,淡聲道:“時間緊迫,客房售罄,不能再繼續耽擱,現下應一道去悅來客棧詢問是否有餘下客房。那裏雖價格貴,房間卻不小,若隻餘一兩間,咱們四個便湊活住一起,分攤房費。”

王棧當即響應,他吃了上回府試住外城的虧,這回就算是露宿街頭都得留在內城,聞言立刻道:“何兄說得有理!咱們可以分攤房費,這樣,鄭兄所擔憂的價格便不再是問題了。”

四人即刻舉步出發。

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麽風度氣度,有房子住才是要緊事!

期間他們遇到好幾波找不到客棧打算出城的童生,一個個咬緊牙關,鉚足勁兒了趕路。

兩刻鍾的路程被他們硬生生縮短一半,看到悅來客棧幾個字後,一個個都撫腰喘氣——背著這麽沉一個書箱,還走這麽快,當真累得慌。

唯有何似飛臉不紅氣不喘,隻是因為天氣炎熱,額上鼻尖皆出了汗。

其他三人喘個不停,那麽同掌櫃詢問訂**宜自然落在了何似飛頭上。

夥計熱情的給他們端來熱茶,三人喝的期間,何似飛已經詢問過了情況,轉身過來同他們交流:“客棧還餘下三間上等客房,一日價格在二兩銀子又一百文,裏麵有一張可供雙人入睡的拔步床和一張小榻,可供三人就寢。”

夥計補充:“此外,咱們客棧還提供餐食、適量的筆墨、沐浴熱水和浣衣服務嘞。”

年紀最大的陳康聽到這價格,目光還是暗了一瞬,但想到不住這裏就得去外城,他小聲問:“一間房隻可以供三人就寢嗎?我們有四個人……不用床,自己打地鋪可以嗎?”

夥計搖了搖頭:“因為熱水、筆墨、浣衣等服務,人多了咱們店就……這,您這邊四位老爺,要不兩兩住一間,還能一人睡一張榻?”

院試要考算科,大家夥兒基本的算術能力都有。

這客房一日二兩銀子又一百文,三個人住一人是七百文,兩個人住一人是一兩銀子又五十文。

陳康苦著臉:“這七百文是我最大能承受的價格了,再多、再多……”

不比其他幾位未曾成親的少年,他年近弱冠,有妻有子,自然得承擔起養家重擔,即便有爹娘幫持,也不敢大手大腳。

何似飛道:“我可以一人一間,你們仨可湊一間?”

其餘三人愕然的看向何似飛。

事情就這麽拍板釘釘。

趁著夥計給他房內送熱水的時間,何似飛詢問了掌櫃是否有一位名叫‘晏知何’的男子在此打尖落腳。

為了幫助掌櫃的記憶,何似飛還添加了時間細節。

掌櫃實在和氣,還仔細查了四月和五月的住宿記錄,少頃,對何似飛抱歉的搖了搖頭:“公子,著實沒有這位晏公子。”

何似飛也不強求,道謝後上樓吃飯,沐浴。

雖說行山府那夥計聽到知何兄要來郡城,可萬一對方在郡城有宅院,或者隻是途徑郡城,並未落腳,或者不在悅來客棧入住,那他是不可能找到對方蹤跡的。

連續趕路五日,何似飛這會兒著實疲乏,沐浴後將頭發擦個半幹,便躺**休息。

一夜無夢。

而另一邊,羅織府三大世家之首的羅家,廳堂裏卻燈火通明,管家和幾位家主心腹守在門外,嚴防有人隔牆偷聽。

房內,地上跪著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身著月白色箭袖勁裝,頭上發帶尾端垂有鎏金的穗子,一看就是家底豐厚的貴氣公子哥兒。

“你要把你爹我氣死是不是?啊?都要臨門一腳了,你跟我說你不考恩科了?我看你主意這麽大,你別管我叫爹了,以後我管你叫爹,你就是我祖宗!”

少年人跪姿懶散,聞言連頭都磕了下去,甕聲甕氣道:“都說我要在外遊曆,我的夢想又不是考科舉當大官,就我這性子,我這嘴,爹,我要真去了朝堂,指不定明兒個咱們家就被誅九族了——哎喲,好疼,爹,你居然真打!我要我娘!娘喲!”

羅家家主被那句‘誅九族’給氣昏了頭,扒了雞毛撣子上的毛,一下下狠狠的抽在自家兒子屁股上,用了八成的力道。

羅家長子很明顯小時沒被少抽過,他爬起來一邊躲一邊喊:“我說的是實話啊爹,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把咱們家藥材生意做到京城去!咱們日後給宮裏太醫院供藥,那可不比讀書有氣派?我遊曆的這四年也不是光遊山玩水了,你沒看我記錄的那些書,裏麵把藥材的生長環境,年歲,地理地貌都記錄的清清楚楚嘞!哎呦,爹,你別隻打我一邊屁股啊!”

他捂著屁股,像隻猴一樣在廳堂亂竄,看得出這幾年確實不單單是遊山玩水了,這身形和步伐的靈動性確實大有長進。

他竄得羅老爺眼花繚亂,打也打不中,氣道:“你、你不考科舉,你怎麽在那位喬小公子麵前展露才能?咱們府城那朱家的嫡長子早兩年就是秀才,已經準備考鄉試了,你想被他捷足先登麽!那可是咱們知府大人的親弟弟!我今年四月就把你叫回來,還請了今年二月院試主考的學政大人教你功課,不是讓你回來跟我耍滑頭,今年這恩科你考也得考,不考也得考!”

說起那位喬小公子,羅家長子羅京墨倒是消停下來,同時麵上還有一絲羞赧——上月知府大人祭祖歸來,他爹帶著他前去拜訪一番,在人群中隱約瞧了一眼那位喬小公子。

可當真是一位……姿容絕豔、出塵脫俗的哥兒。

縱然是羅京墨在外遊曆四年多來,都未曾見過如此氣度、如此相貌之人。

羅京墨沉默著想,那等神仙似的人兒,是我這凡夫俗子可以高攀的麽!我就一喜歡在深山裏采藥的匹夫……

自家老爹還是真是異想天開,敢於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