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他們仨所搭乘的這首烏篷船比何似飛來府城的那艘稍微大一些, 船篷也比較寬敞,放下三個人的書箱後,還能容納三人並排坐著。
看不到喬影身形後, 何似飛撚著柳枝,進來同他倆坐下。
這倆少年都是陸英的同窗,跟他拜的是一位夫子,年歲十二的少年姓趙, 另一個十四的姓李。他們仨坐在一側,另一側壘了三隻書箱, 還有船家的石鍋和零碎東西,倒也能保持平衡。
此次府試,何似飛所認識的包括陸英在內的木滄縣五人中,一共中了三位, 有兩位來年得重考縣試,其中一個需要重考的就是坐在何似飛旁邊的十二歲趙姓少年。
看著船篷兩側不斷後退的兩岸景色, 想著前路就是縣城, 是家, 是爹娘, 考過的少年開始期待著早些回去報喜,而沒考過的這小少年……
“我爹娘一定對我很失望了,不僅是他們,還有我叔叔伯伯, 我爺爺奶奶。我讀書的錢是爹娘給一部分,公中出一部分的, 這回來縣城帶了十七兩銀子, 現在花的一分不剩……關鍵是還沒考過,來年還得重考縣試, 又是一筆開銷。”
“莫要擔心這些,你年紀這麽小,明年一定考過的。”李姓少年安慰他。
“夫子原本也讓我考完縣試之後,壓一年的。他說本來今年的縣試就隻是讓我去試試水,曉得縣試的流程即可,不指望我通過縣試,沒想到運氣好在倒數第二名考過了,家裏人又開心又期待,爺爺奶奶也特別激動,還動用公中的錢讓我來考府試……可到頭來還是沒考過。”趙姓少年垂著頭,手指插進自己的頭發裏,苦惱的無以複加,“早知道我該聽夫子的話的。”
“你已經很厲害了,家裏好不容易出個讀書人,你爺爺奶奶都是為你高興,才給你準備的銀錢。”李姓少年說,“夫子說的是過來人的意見,但咱們都是頭一回參加科舉,你這麽小年紀就考過了縣試,激動之下想參加一回府試,也是理所應當嘛。”
“可是好多錢都浪費了。”小少年依然難過。
因為對他們學習經曆不大熟,一直都沒開口的何似飛聽明白了,說:“既然覺得浪費了銀錢,那就勤奮苦讀,早日考中秀才,而且,不單單是簡單考秀才,還要去考那前幾的廩膳生。這樣不僅可以免費進入縣學,每月拿四兩銀子和六鬥米,還能有兩百畝良田免交田稅。很快就能把這些年花的銀子賺回來。”
趙姓少年眼睛突然亮了,滿含希冀的看著何似飛,說話都結巴起來:“真、真的嗎?我、我可以考中秀才嗎?”
他們夫子也是秀才出身,聽說早些年還是某個村子的窮書生,如今靠著教書在縣城買了三進的宅子呢!
“怎麽不能?”何似飛笑了笑,“宵衣旰食,勤奮苦學,還能考不中麽?”
這下不僅是趙姓少年,就連那一直安慰人的李姓少年也被何似飛這一句‘宵衣旰食’給刺激的迸發了無盡讀書熱忱。
是啊,他不可能看輕了自己,覺得自己府試排名倒數,就肯定考不過院試,考不中秀才——他就算府試排名靠後,但他年紀不大,今年才十四歲,他勤奮苦學三年、六年,就不信考不中那廩膳生!
船家原本在兢兢業業撐船,偶爾聽到裏麵有個小孩哭著說府試沒過,另一個小孩安慰,他在心裏羨慕年輕人的同時,又覺得讀書是真的敗家——光考個府試就得花出去十七兩銀子啊。他們一家九口人一年才能攢這麽多銀子。
但聽到那個最晚上船的公子哥兒的話,船家又想讓自己那八歲的臭小子去讀書了——隻要能考中,可不僅僅是光宗耀祖,還能日後住進大宅子,不用像他一樣沒日沒夜的撐船了。
看著兩位突然迸發熱情的少年,何似飛突然覺得有些乏味。
要是知何兄在就好了,他一定會叨叨:“你就蠱惑別人吧。”
就這一句,便平添了生活趣味。
——何似飛那兩句確實跟蠱惑沾點邊,就像那賭坊門口招徠客人的夥計一樣,叫嚷著“一文錢變一兩銀子啦,買的了吃虧買不了上當啊”。
但既然大家都是讀書人,這麽‘蠱惑’又無可厚非,畢竟都走上這條路了,何似飛不過是勸他們勤學罷了。
想到這裏,何似飛歎了口氣。
這才分別一刻鍾不到,他就想知何兄了。
普天之下,能遇到這麽一個合乎脾性的知交,太難、太難!
何似飛覺得,上天待自己是厚道的,能在十四歲就遇到這樣的知交,何其幸運!畢竟有那麽多人,終其一生,都找不到一個能懂自己心思的知己。
可上天對待自己又何其殘酷,他才同知何兄相見、相識了一月多,就被迫分離,從此天闊路遠,山高水長,再見遙遙無期啊。
晏知何曾對他說‘因為自身原因,無法參加科舉’,當時何似飛回了一句——“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悅的兄長。”
這句話不是安慰,是他內心的真正想法。
就像今兒個知何兄興高采烈的為他高中而歡呼一樣,他也想為知何兄開心,甚至還想日後在朝堂相見,在太和殿內、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一同進諫……
當時何似飛沒說後麵那些,是不想讓知何兄失落。
可他自個兒心底還是會難免歎惋。
一時興起,何似飛從書箱中翻出筆墨紙硯,飛快寫下兩句詩文。
準備寫第三句的時候,何似飛突然想起老師所言:“寫詩一定得有氣,狂氣、鬱氣……”
他現在這種情緒,算是鬱氣的一種吧。
那邊兩個原本興致高漲準備回家後就好好念書的少年見何似飛冷不丁開始寫詩,都有些愕然,但看清他寫得內容後,又紛紛表示理解和羨慕。
理解是針對於何似飛,他同好友分別,此刻心中定有所感,才來抒發感情;
羨慕則是對於晏知何——何兄詩文做得如此之好,百年之後,這些詩文能傳承千秋,那‘晏知何’這個名字,即便沒什麽作為,也會流傳千古。
這可不值得羨慕麽?
就在幾人剛抵達木滄縣渡口的時候,等候在這裏的陸英等人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對大家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的消息——今年要開恩科。
天下讀書人,沒有一個會排斥‘恩科’。
恩科,顧名思義,是恩賜予書生的科考。
一般隻有在新皇登基那一年或者第二年才會開。
如果單單是增加一場考試,那對學子們也沒多大吸引力,畢竟競爭力還是一樣的大,該考不中依然考不中。
恩科的恩賜意義在於,除了會試和殿試外,其他兩科的錄取人數會增加接近一半!
不過,趙姓小少年很快垂頭喪氣起來:“恩科隻是針對於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且絕大多數名額都給了院試和鄉試,我府試沒過,是蹭不上今年的院試了。”
陸英草草安撫了他一句,然後悄聲問何似飛:“似飛兄,你可要參……”
何似飛頷首:“參加。”今年八月的院試。
陸英同他一道往回走,訴說著自己的糾結:“你們在路上,消息未免有些閉塞,其實昨兒個這消息就傳來了,我爹娘帶著我專程去找了夫子。夫子說我的天資,去考這增加了考中人數的恩科院試,可能會通過,也可能不會通過,一切全看我的發揮。”
頓了頓,陸英道,“但他還說,就算運氣好通過,也是最末等的秀才,此生便與增廣生無緣了。”
沈勤益便是增廣生,可以繼續在縣學念書,且不用交任何學費。
陸英歎氣:“夫子說我再壓兩年,指不定能衝一衝那廩膳生——如果能考中第一榜的廩膳生,日後再要中舉的幾率也大一些。可我爹娘聽周圍人都讓孩子去考那恩科,他們便覺得恩科不下場,就是一種吃虧,現在他們想讓我去參加八月的恩科。似飛兄,你的想法呢?”
何似飛想了想,說:“恩科的考中人數會由四十多人增加至七八十人,到時縣學書生人數定會增長許多。原本一些末位的秀才可以通過交錢進入縣學繼續念書,恩科一開,他們可能就進不來了。”
“對啊,似飛兄說得有道理!我如果運氣好,真考中的末位的秀才,那我也進不去縣學,咱們縣城願意教書的舉人老爺可都在縣學呢。”陸英宛若醍醐灌頂,“我這就回去告訴爹娘,還是聽夫子的意見,再苦學一兩年,去衝一衝那廩膳生!”
何似飛回家放了書箱後,先去餘府看了一眼,自家老師還沒回來,餘管家跟著伺候他也走了,府內隻剩下幾個打掃的小廝。
不過小廝見到何似飛後倒是很開心,見他風塵仆仆,定是一回縣城就過來了,連忙讓廚娘去做飯,並且給了何似飛書房鑰匙。
“先恭喜少爺考中童生!昨兒個報喜的官爺就來了,咱們此前受了管家教導,沒給老爺和您丟臉。”
頓了頓,小廝又說:“少爺,老爺臨走前說他最近如果回不來的話,您就在書房看書,科舉時間緊迫,功課一日都不可落下。”這句話小廝顯然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繼續說,“老爺說書房鎮紙下有給您列的書單和學習規劃,他回來後要檢查的。”
最後那一句小廝說得很不好意思,畢竟何似飛是老爺的親傳弟子,是這座府邸的小主人,他這麽直白的傳遞老爺的話,可千萬不要討了少爺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