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喬影自幼習武, 目力自是極好,且他跟那些想要尋找自己是否考中府試的書生不同,他不用在四十八個名字中挨個去尋找某一個, 他隻需要緊緊、死死的盯著右上方那彈丸之地即可!

因為,案首的名字就會寫在那處。

紅綢隨著衙役之手高高揚起。

隨著他的動作,喬影同樣抬起一隻手虛虛搭在眉骨處,遮住那刺目的陽光。

似乎有暖風糾纏過喬影纖長的眼睫, 但他目光巍然不動。

所有人都緊張的看向那撤去紅綢的牆麵——

在一派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喬影第一個出聲:“似飛賢弟, 你是案首!案首!”

他的聲音飽含激動,再良好的修養也壓不住他此刻內心的快樂,居然主動握住了何似飛的手腕:“雙案首了!”

何似飛亦是笑了出來,在陽光照耀下, 漆黑的眼瞳像是水洗過一般,折射著晶亮的光:“嗯, 雙案首了。”

春衫偏薄, 手腕處被人緊緊捏住, 不僅是握力, 還有對方手心的溫度,同時傳遞過來。

何似飛心中一跳,隻覺得那溫度已經暖到讓他發燙。

周圍百姓不乏有認出何似飛的,當場恭喜他高中案首。

“恭喜何公子高中!”

“恭喜!”

“早就聽聞木滄縣何公子博學多才, 雋秀風雅,今日一見, 實乃一表人才, 後生可畏啊!”

何似飛應對多了這種場麵,已經頗遊刃有餘, 他沒有抽出被知何兄緊握的手臂,隻是偏頭後頷首道謝。

少年人尚帶些青澀的嗓音配著雋雅的麵貌,還有那欣喜卻並不狂妄的氣度,讓人感覺稍有些距離感的同時,卻不至於像‘高嶺之花’一般難以接近。相反,這一點點距離感才讓人趨之若鶩的想多親近他些。

此刻,周遭百姓隻感覺市井巷陌那口口相傳的‘有驚世詩才’的年輕人鮮活了起來。

讓人移不開眼。

“我滴個乖乖,小少年好俊俏哦。”

“少年人娶妻沒有?”

“兒子,看到沒,日後你就要像何公子看齊,回去好好念書,十年後給爹也考個府試案首回來!”

喬影聽到後麵那句不免失笑,抬頭看去,隻看到一個個子挺高的大漢,懷裏抱著個約莫六歲左右的小童。那孩子倒也乖巧,脆聲說:“爹,孩兒會努力念書的。”

人群中有個看到自己也中了的書生終於放下懸著的一顆心,得了心思跟大家開玩笑,朗聲說:“何兄沒娶妻呢,此前我們找他去喝酒,他說年歲小,不沾酒,他還說啊——”

“說啥?”

“說此生第一杯酒,當是同未來娘子的訂親酒!”

人群立刻起哄,其程度比上回何似飛中縣試,不少管家高呼邀請他登門一聚更甚一籌。

“何公子已經十四啦,我家姑娘今年十三,要不相看相看,提早定親也成。”

“我家的姑娘十二,我也想給她早些訂親,我家在府城有兩座宅子,姑娘是嫡出的!”

“……”

喬影怔愣之餘,隻感覺自己緊握著的手腕微微一翻,被人反手捏住了他的小臂,掌心同樣滾燙,少年的體溫透過春衫傳來——隨即那握著自己的手一用力,就拉著他悄悄往人群外擠去。

擠出裏三層外三層且不斷圍攏的人群,兩個少年額角都出了細汗。喬影不知是被少年的體溫燙到還是怎麽著,鼻尖也冒了點汗珠。

分明距離人群不遠,可周遭的談話議論聲仿佛已經距離他們遠去,兩個少年忽然同時停下腳步,相視一笑。

少年人的笑容單純、青澀、帶著對未來的無盡希冀,還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疏狂,成了這四月裏比桃花海棠還要燦爛的景致。

前幾日喬影聽到似飛賢弟要娶妻,在震驚之餘,還會有些患得患失;但最近他已經完全調整好了情緒,不管日後似飛賢弟如何,他一直是那個‘知何兄’,同他一起辯論、做算學題的知何兄。

兩人笑過後,一路走到客棧內院,聽著鳥雀落下,樹上護花鈴叮呤當啷作響,熱鬧中透著雅致。

很快府衙報喜的官爺就來了,何似飛留夠坐船和午飯錢後,剩下餘錢一部分給了衙役和敲鑼的大哥當喜錢,一部分讓客棧夥計買了糖果點心分給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和小孩。

今兒個是何似飛在客棧的最後一日,喬影同他上樓,靠在門框邊上看著他收拾書箱。

悅來客棧的客房確實清淨,清淨到那麽大的吵鬧聲傳到客房裏時,隻剩下隱隱約約的一星半點。就顯得客房內尤其安靜。

兩相襯托,喬影已經快要壓不住喜悅過後的離別悲戚。

但他的性格讓他做不出哭哭啼啼之態,隻是瞪著一雙眼,冷漠的看何似飛收拾每一件東西。

不消片刻,門外傳來腳步聲,是另外兩個等到府試放榜的書生過來找何似飛一道回鄉。

他們見‘晏知何’站在門口,以為何似飛早早收拾好了,走進去一看,才發現何似飛才收拾到一半——他正在將昨晚洗淨後懸晾的毛筆收起。

看他**還堆疊著的衣裳,想必還得一會兒才能收拾完。

一個少年看看何似飛,再看看這位盯著何似飛的晏知何,突然忘了自己嘴裏原本要說什麽。

他感覺這倆人關係不一般。

按照讀書人的禮節,旁人在臥房收拾東西,自己幫不上忙就不要在旁邊冷眼看著,去樓下喝杯茶都比這麽站著強啊。

更別提,這個讀書人還不是普通的書生——在木滄縣,何似飛對於他們來說,那真是標杆一樣的存在。他們全都想親近何似飛,同他相交。但兩年下來,除了沈勤益他們幾個,其他人跟何似飛關係到底還是不算深厚。

這個少年想,就算是沈勤益、陸英他們,也不可能親近到這麽看著何似飛收筆、折衣服,收拾行囊啊。

就在這時,放好毛筆的何似飛抬眸看過來,少年立刻從那目光中讀出疑問——還站那兒?

少年趕緊說:“沒事、沒事,我倆下樓去等你,下樓去等。”

說著他推搡自己好友一起下樓了。

他們的行囊是昨晚收拾好了的,倒不是趕著坐船——渡船都是在未時出發,去太早毫無意義,隻是他們的客棧要求是一早就得退房,這才不得不背著書箱早早出來。

“那晏兄,同何兄的關係好深厚啊。”一個少年感慨。

“可不是麽,我剛來看到他站在門口冷眼看何兄收拾行囊,我嚇得腿都哆嗦了一下。”

“可能是……要分別了吧,心情不好。”

“也對,此次一別,天高水闊,相逢無期啊。”

他們倆在客棧大堂交談,樓上完全不可能聽得到,但他們確實說中了喬影的心事。

——縱然何似飛說過京城再見,可要等何似飛考會試去京城,最快也得兩年後了。

兩年啊,他們現在都這麽小,人生才堪堪度過七八個兩年。

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

何似飛收拾的動作不快,但礙於就那麽點衣物和書籍,再慢也不過一刻鍾功夫就收拾完了。

他們下樓一道吃了午飯,喬影一言不發的同三人去渡口。

十日前他們在這裏送別陸英三人時,有一同窗折柳分給他們仨;現在相送之人隻剩下喬影,按理說這回得他來折柳。

喬影記得何似飛不喜歡折枝,那麽疏離冷淡的人,偏生對花草又有著別樣的憐惜。

他想,管他呢,日後在京城……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呢,就當著他的麵給他折一枝柳條,他要心裏不舒服才好,不舒服就能一直記著自個兒了。

一直記著自己,就不會忘了京城之約了。

於是他抬指掐斷一截柳枝,遞給何似飛:“一路……平安順遂。”

另外倆同窗見晏知何沒有給他們折柳的意思,各自折柳送給對方,稍微挽回一點點麵子。

何似飛沒有立刻動手去接,而是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給了喬影一個擁抱。

一觸即分。

看得旁邊那倆互相送柳枝的少年嗔目結舌目瞪口呆。

——他倆感覺自己就是來湊數的。

喬影顯然也愣住了,此前他們倆最多隻是局限於輕輕攬一下肩膀,或者互相握住手腕,都是很正常的兄弟之間常有的動作。

可這個擁抱……這得關係十分十分親密的友人了。

這份擁抱將他心中排解不掉的離別傷感都衝淡了些,好像在鼓勵、安慰他,兩年後,一定能在京城再次相見。

偏生何似飛擁抱了還沒完,他接了晏知何的柳枝,又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單看厚度,似乎得有三四張紙那麽多。

他垂下長睫,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早知離別愁緒紛雜,相見時難說出口,故專程書信一封,望知何兄……回去再看。”

喬影眼眶一下紅了。

“兩年後,我在京城等你。”

船家眼看著時辰快到,叫住岸邊的何似飛:“公子誒,還走不走嘞,一會兒再晚些,就不好在天黑前趕到村鎮裏休息了。”

“走。”何似飛應了一聲,抬手輕拍了一下晏知何的肩膀,轉身離去。

船隻速度極快,不消片刻就看不到渡口,當然,渡口邊站著的人也瞧不見了。

喬影這會兒才發現自己眼角已經溢出淚水。

他胡亂一抹,將書信塞回懷中,本想快步回客棧去看,卻聽到旁邊有人說:“老人家,我聽說這桃花山上的寺廟是專門用來求姻緣的,對否?”

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好,於是年輕人又大聲問了一遍。

老人家還沒回答,旁邊擺攤賣橘子的老大爺說:“是啊,不過那都是老早之前的講究了,現在來拜得可不多了,這說法也漸漸淡了。”

年輕人笑嘻嘻說:“我聽我娘說的,她趕著我去拜一拜,來年求個好姑娘。”

喬影心尖一顫,他可是記得,何似飛在這裏寫過一條祈願的。

他幾乎迫不及待的往山上跑。

那問話的青年見有人上山,原本想叫住喬影結伴同行,可喬影腳步飛快,繞了一下就看不見了,隻能悻悻的自己獨自上山。

喬影很快就到了那寺廟,他沿著記憶去找尋何似飛綁紅布條的窗欞,修長的指尖拈過一條條紅緞帶,一一尋去。

「佛祖保佑信女求一好郎君。周家女,辛醜年四月初一。」

「……和段郎長廂廝守。段李氏,癸巳年十月。」

片刻後,他找到了這在一眾婉約字跡中十分鋒銳的熟悉字跡——

「望晏知何平安喜樂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飛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