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喬影放下碗, 趴在桌上,將自己的臉埋進臂彎中,鼻息被拘束於方寸之地, 那股蒸騰、洶湧的熱氣便顯得尤為明顯。

剛趴下去,喬影便感覺自己麵頰被蒸得發燙。

片刻後,他耳邊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這交織的聲音讓喬影有些緊張,又有些羞赧, 他再也趴不住,急匆匆的直起身。方才被熱氣環繞的麵頰驟然被轉換到微涼的正常室溫, 不免形成一層薄薄的水霧,此刻喬影長長鴉羽一般的眼睫下掛了幾點水霧,被窗外的燈光映襯著,透著一種脆弱又倔強的美。

可惜, 無人欣賞。

喬影借著窗外的光看那一碗熱湯,直到它徹底冷下來。

活了十六年, 親緣淡泊, 朋友稀少, 更是從未動過情愛之心, 喬影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好的歸宿就是當個不知名的旅人,路遇不平能在暗中拔刀相助,見了誌同道合的讀書人,也能駐足互相就某個問題思辯一番。

可……他遇到了似飛賢弟。

少年容貌雋雅, 舉止談吐清貴,能論道, 善作詩, 進退有度,溫柔端方。

喬影想, 沉湎於他疏離淡漠外表下滿腔的溫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人遇到攔路花枝時,會抬指輕拂開來;遇到丟失錢袋的友人,會慷慨借出自己所有銀錢;聽到自己不能科舉時,會溫柔歎惋;甚至,他在看到自己不滿於別人搭上他的肩膀,會反過來攬住自己……

越想,心跳的越劇烈。

就連麵頰也不住發燙。

喬影將那碗涼了的湯端起,一口飲盡,原本以為可以澆滅心頭的火苗,卻隻覺得在一陣冰涼之後,那團火燃得愈發旺盛了。

喬影抿了抿唇,複又閉了閉眼,心道:還是不敢直麵自己的感情。

這份情愫越是激**、洶湧,他就越害怕失去。

既然如此,他就當好‘知何兄’,維係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友情。

何似飛果然如他所言,翌日一早便敲了喬影的房門。

有嚴重起床氣的某少爺剛睡下就被吵醒,心頭先是湧上一股憤怒,卻又在下一刻意識到敲門之人謂誰。他趕緊坐起,隨意的趿了鞋子,走到門邊。

“賢弟?”

“是,”何似飛笑說,“陸英等人今日回鄉,我要去渡口相送。”

喬影見現在天色不算早,應該過了早膳時辰,本以為何似飛是要同自己辯論書中內容,沒想到他居然說了這件事——既然是同友人送別,估摸著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那就代表自己大半日可能都見不到似飛賢弟。

喬影原本有些高興的心情無端沉悶起來,是啊,似飛有很多朋友,他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就在此時,喬影聽到何似飛繼續說:“渡口那邊有座高峰,聽說半山腰有桃花盛開,知何兄可要同去?”

“當然去!”喬影應聲話音還沒落,就趕緊穿衣捯飭自己,“昨兒睡得晚,賢弟稍等片刻。”

何似飛失笑:“不急,我讓小二把飯食放在樓下,用過飯後再去。”

喬影昨兒好不容易才平息了的情緒再次暗流湧動。

他想在似飛賢弟麵前當一個嚴謹、認真、自律的兄長,這些天一直以來也是這麽做的。沒想到昨夜激動的幾乎一夜沒睡,早上不可避免的起晚了。他本想悄悄掩蓋過去,沒想到似飛賢弟居然看出來了。

並且,最重要的是,似飛賢弟看出來後也沒有對此表示嫌棄,沒有強調讀書人‘一日之計在於晨’那一套,而是默默等他一道用早飯。

這種被在乎、被縱容的感覺讓喬影耳垂飄上一抹緋紅,他趕緊用脂粉掩蓋了自己那顆痣,快速下樓了。

行山府府城渡口處有十來棵柳樹,此刻,這些柳樹下各自三五成群的圍攏了不小身背書箱的學子。

何似飛這邊人算比較多的,一共有七人。

一個青年折了些柳條,挨個給陸英三人,“送君一別……”

何似飛搭話:“於半月後喜相逢?”

原本有些苦悶的氣氛被他這句話攪和的消失殆盡,陸英先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晃了晃手中柳枝:“還是咱們似飛兄說得對,咱們幾人又不是多長時間見不到了,等府試結果出來,大家又不都得在木滄縣再聚麽?”

“哈哈,不怕你們笑話,我以前覺得似飛兄特別高不可攀,就像那高嶺之花一樣,沒想到居然能說出‘喜相逢’這樣的話來。”一個少年開懷大笑。

陸英是一群人中跟何似飛最熟的那個,也是見證沈勤益被懟得最狠的那個,他心說這才一句‘喜相逢’你們就笑成這樣,等看了他跟沈勤益的交流,配著沈勤益的麵色,那才叫一個精彩紛呈呢。

船不等人,陸英幾人上了一艘小舟,待船家解繩索時,他們對著岸上幾人揮了揮手中柳枝,“半月後見啊。”

“我們都要考中啊!”

“一定的,然後明年咱們院試也一道考!”

送別之後,何似飛同喬影去登山,其他幾人考過一場府試,都疲憊的不行,皆打算回客棧再睡個回籠覺。

喬影心思則沒大家那麽輕鬆了,看著遠去的陸英幾人,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半月後,他還能同似飛一道去木滄縣麽?

可去了木滄縣,肯定會有人提到餘明函老先生和他的弟子。雖說喬影拜師不成,這兩年已經從中走出來了,可每每回想起此事,心頭依然難過。

光是想想都心裏有疙瘩了,還要再去木滄縣切身感受那氛圍麽?

可……喬影又實在不想離開似飛賢弟。

何似飛倒沒發現喬影的糾結,前些日子雖說他在府城也轉悠、看過,但總歸心裏還壓著‘府試’這件大事,每每都是走馬觀花。現下府試考得還不錯,何似飛自然想同友人一道遊曆一番。

桃花被前幾日的雨打敗了,不過,值得驚喜的是,這麽小的一個山頂居然還修建有寺廟。

何似飛原本是個無神論者,但有了昨兒個知何兄拉著自己拜文廟,何似飛便也想投桃報李。

他撚了兩把貢香,一把給知何兄,一把自己拿了,在龕台旁的燭火中點燃了,跪於蒲團上,心中默念:“望知何兄事事順心,平安喜樂。”

插了香,何似飛又給功德箱裏塞了兩粒碎銀。

守在神像邊打盹兒的和尚聽了,熟練的從那聲音分辨出此人捐得是銀子,而非銅板。他立刻睜大了眼睛,清醒過來,甚至還請何似飛把心願寫在一條紅布條上,指引著他係上窗欞。

最後行了個佛理,道:“公子福德不可量也。”

這寺廟位置雖說距離渡口較近,但因為山頂不大,寺廟修得小,香火是不如另一頭文廟那般昌盛的。

平日裏偶有百姓帶自家孩子祈福,香火錢一般給得都是銅板。何似飛這幾粒碎銀其實並不算大方,但在這小寺廟卻也到了被禮遇的級別了。

那邊喬影拜了幾拜後,尋了過來:“大師,似飛賢弟,你們這是?”

“無事,許了個願。”何似飛笑了,對大師雙手合十行禮後,帶著喬影下山去。

和尚聽到那個後來的少年說:“又許願呀,昨日剛在文廟許了願,今兒個可不能許了,太多的話就……”

剩下的少年沒說出來。

而那位何姓少年笑著說:“昨日我沒許啊,哎,幹什麽這麽看我,我昨日有誠心祭拜了文曲星老爺。”

剩下的話和尚聽不見了,隻覺得這倆少年感情真好。

山上的風有大又急,刮起來後沒個止歇。

這風卷了少年扁青色袍角,又刮起另一個少年蒼灰色的袖口,徐徐直上,將那綁在寺廟窗欞上的紅布吹得獵獵作響,隱約能看到一手遒勁且銳氣畢現的字——

望晏知何平安喜樂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飛留。

都快回到客棧,喬影還在說:“哪有你這樣,去了文廟又不許願?”

說著,他都想替何似飛去文廟再祭拜一次了。

有了昨兒個的親近,何似飛熟稔的攬住知何兄的肩膀,這回是正常力度,帶著他徑直拐進一家酒樓。

“我打聽過了,這家的鱖魚羹不錯,廚子是木滄縣來的,很有木滄縣特色,先嚐嚐,不知道知何兄吃不吃得慣。”

喬影剩下的話盡數被堵進嘴裏,再也叨不出來了。

——如此一般的溫柔,誰擋得住?

這個何似飛,真天生就是來讓他心軟、讓他喜歡到一塌糊塗的吧。

不過,何似飛的柔情很有時限,第二日他就繼續埋頭苦讀,不到飯點都不怎麽出門的。

喬影在他吃飯時跟進去看了兩眼,發現何似飛在練習算學題。

何似飛說:“院試比縣試和府試多了算學題,且策問形式、字數要求更加嚴格,我打算今年八月考院試,現在得開始準備練習。”

新皇登基,開恩科的消息還沒通知下來,何似飛就跟他說這些,顯然是把他當‘自己人’。

喬影說:“算學我不太行,從小就不大喜歡這個。不過等你考完院試後,鄉試、會試、殿試中都會有民生於律法問題,到時……如果有緣,我依然陪你辯論。”

喬影坦率的承認自己的不足。

他思維比較發散,一向是想到什麽便‘論’什麽,不如何似飛那樣縝密。但他博聞強記,所學甚廣,看問題時角度獨辟蹊徑,論起道來同樣不落下風。

何似飛眨眼的動作緩了半拍,說:“我定早日考過鄉試,入京尋晏兄。”

喬影垂在身側的指尖顫了顫,很快又頓住,讓人看不出一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