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陸英說話聲音不大, 但敵不過周圍學生頗多,他這句話還是被旁人給聽了去。
有人嗤笑:“這有什麽值得擔憂的。考不過府試就再考一遍縣試唄,縣試那麽簡單, 有真才實學之人,哪還怕第二回就考不過了?”
此話一出,不僅是周圍人,就連聽了陸英的話正在頷首的何似飛也看了過去。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 約莫十六歲的少年,外表看上去風度翩翩, 氣質儒雅。說出來的話卻有點噎人。
有人悄聲嘀咕出此人來曆——“原來是寧水縣縣試第二的孫公子。”
“聽說他其實前兩年就可以考縣試了,但一直被夫子壓著,據說想要一舉奪魁,拿下案首的。沒想到案首給了那神童吳參。”
說起寧水縣案首, 何似飛就有印象了,正是號房在他對麵的那十歲小少年。
此話一出, 那排名第二的孫公子麵色當即難看起來。他似乎想說什麽, 卻也知在這學生雲集的地方, 即便心中對自家縣城縣太爺的安排有意見, 那也是一句話都不能說的。不然這句對縣太爺的腹誹傳出去,他這輩子都得背負一個‘狂妄自大’的名聲,而且很可能會連累家人。
但孫公子既然有‘案首之才’,在寧水縣肯定是頗為出名的。因此, 他周身聚攏的同窗好友不在少數。
好友們見孫公子麵色不虞,立刻把話題往原先的軌道上拉。
“孫兄說得對, 有真才實學之人, 哪會在這時就掛念府試沒考過該當如何。”
“就是,要我說, 大家既然都是讀書人,那都是奔著‘暮登天子堂’去的,現在就畏首畏尾,日後還有更多考試呢,那還怎麽堅持得住?”
“所以說,還是得學的紮實啊,才能給自己信心。”
這些話一出,在場其他人立刻安靜下來,尤其是那些本來縣試就排名靠後的學生——府試考生共一百九十二名,隻有前四十八位才算考中,成為童生。
這個比例讓人想給自己自信都不太行。
朝廷規定,凡家中清白之男子,隻要有村中德高望重之人推薦,有廩生做保,且與其他考生結為五人互保,皆可報名參加縣試。
因為沒有年齡限製,導致下到八歲蒙童,上到耄耋老人,隻要感覺自己能行,都去參加過縣試。
但縣試容易參加,府試就沒那麽簡單了。
府試的報名者必須為本年縣試的考中者。也就是說,今年二月中了縣試,才有資格參加府試;但若是府試未中,那麽……來年得重新再考一回縣試。
縣試考卷確實不算難,但那考試環境,那寒冷程度……總之何似飛是不想再經曆一遍了。
相信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數。
但這一百九十二進四十八的考中比例,卻冷冰冰的陳述著一個事實——在場有多一半學子都是來‘陪考’的,且會喜提來年縣試入場券一張。
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般不會主動刻意的提出來,畢竟府試壓力已經夠大了,再說這個,心態容易把持不住。
孫公子和他的好友無端說起這個,且眉間滿是洋洋得意,真讓在場書生們氣得牙癢癢卻對他無可奈何。畢竟孫公子和他的那些好友都位列寧水縣縣試前六,府試不出意外是會通過的。
有人氣性大,小聲道:“不就是炫耀麽,嘁,有本事考中了秀才、舉人再去炫耀啊。”
陸英這會兒也滿臉尷尬,他原本隻想跟似飛兄說說那可憐的踢翻尿壺的考生,沒想到卻被此人借著這由頭發揮一通。
正在眾書生之間氛圍凝滯時,一個拎著書籃的矮小考生被衙役帶了來,他在周圍環視一圈,目光定定的落在何似飛身上,腿腳一動,直奔他而去。
“何、何兄台,你答卷太好、太快了,嗚嗚,每次看到知府大人和學政大人一邊看你答卷一邊點頭,然後你每次都在我寫一半時就交卷了,我心好慌。”
陸英滿目茫然的看著這半大小孩,迷迷瞪瞪的詢問:“似飛兄,這、這是誰?”
在場書生已經很快替他解答了:“寧水縣神童案首,吳參。”
場內一片安靜後,緊接著是一陣議論:“何兄台……那少年難道就是寫出‘一從梅粉褪殘妝’的木滄縣何似飛案首?”
“沒錯了應該,你沒聽神童說知府大人看他答卷時頗為滿意的神態麽?”
“嘖嘖,我本以為我交卷已經夠快了,但我來時這位兄台已經靠牆小憩了。”
何似飛身邊很快圍攏起一群不認識的書生,有的誇何似飛詩作寫得好,有的說對他仰慕已久,還有的說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再見……
就連原本擠在何似飛身邊的陸英這會兒都摻和不進去。
陸英偶爾能聽到何似飛對這些書生們禮貌又客氣的回應,心中羨慕之餘,又露出一個笑容——似飛兄真的很厲害,在縣城時就備受他們這群蒙童敬佩,到了府城依然能熠熠生輝。
幸好世上也就這麽一個何似飛,要是再多來幾個,真不給他們這些普通人活路了。
陸英如是想著,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歇息。一不留神瞥到了方才炫耀的孫公子等人,隻見這位公子正咬緊牙關,一臉的不忿卻又不敢言。陸英心情大好,心說讓你炫耀,炫耀那麽久也沒什麽人去主動同你結識。
等所有考生交卷完,衙役挨個仔細檢查了各自號房,發現沒有塗抹、謄抄小抄之外,就讓大家各回各的號房,休息一晚後等待明日下發考卷。
何似飛再次被鎖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點燃蠟燭,將桌板與坐板一起平鋪在地麵上,尋思自己該怎麽睡。
這號房寬三尺半,深二尺半,無論怎麽都窩不下如今個兒高的何似飛。並且,何似飛還要注意自個兒不要碰到那瓦質尿盆,睡姿成了難上加難的事情。
此時年紀小的優勢就展現出來了。
他對麵那吳參才剛過十歲,身量沒怎麽長,在這小小的號房裏甚至還能蹬直了腿休息。
何似飛歎了口氣,將自己外衣脫下來,反裹在身上——這樣在睡著後更能長久的維持體溫。
隨後,將腿委屈的蜷縮起來,湊活著躺下了。
何似飛本以為自己估計隻能這麽躺一晚上,沒想到自己這十四歲正在成長中的身體還是覺多,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待到他醒來時,周遭一片漆黑,但卻並不那麽安靜,有夢囈的,有打呼嚕的,還有……磨牙的聲音。
這給原本肅穆的府試平添一份生活氣息。
但在這種環境中再想睡著,那就有點難了。
何似飛覺得自己大概睡夠了,隻是腿麻得不行,他坐起身,背靠著牆壁,雙腿平直的抻在木板上。
待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透過隻有一半的號房門,何似飛能看到那殘缺了一些的月亮,還有遠處高聳的大行山。
不一會兒,有衙役巡邏的腳步聲走近,他們沒舉火把,但有佩刀與腰牌碰撞發出的細碎聲音。
何似飛數著他們巡邏的次數,大約在第三十七次時,府試第三場第二日考試,正式開始。
縱然昨兒個被那十歲神童案首給‘嗚嗚’的控訴一番,何似飛今兒個還是沒有延緩自己交卷的時間,他寫好檢查完便上交答卷。
總歸是急著回去沐浴和吃午飯的。
一出府試考棚大門,何似飛就看到那抱著個食盒,正偏頭靠牆休息的少年。
似乎察覺到有人看自己,喬影立刻驚醒,那眼眸中的戒備在看到何似飛的瞬間便如雲霧散開,露出清澈的笑意。
喬影兩步跑到何似飛麵前,壓低聲音問:“怎麽這麽早就出來,我還以為你會在午時過後才寫完卷子,怕你餓,給你帶了飯食。”
他們走離了考棚區域,才用正常聲音說話。
喬影說:“我記得你去考試隻帶了饅頭,吃一日半的饅頭哪行,前麵有個棚子,咱們進去吃些東西再回客棧。”
何似飛是那種對生活很有規劃的人,且非必要之事,他鮮少會打亂自己的安排。
比如他在那狹小的號房裏窩了一晚上,便想著回來趕緊沐浴,隨後再吃飯。可這個想法卻在看到知何兄手中食盒的瞬間就消弭了,此刻聽到知何兄的安排,他沒有不答應的。
他低著頭吃飯,聽到知何兄說:“府試……考得如何?”
何似飛莞爾:“尚可。”
“哦,我聽說號房都很窄,很小,你這樣的……怎麽睡啊?”
這回輪到何似飛驚訝:“知何兄沒考科舉麽?”
雖說之前介紹自己時晏知何未說過他有科舉名次,但看著晏知何的字,還有他對四書五經的了解,何似飛便下意識覺得他至少也是一等的秀才,就是廩膳生之列。運氣好點,可能還是個舉人。但何似飛覺得以知何兄這等見識,至少得沉積一年半載,去考去那解元之位,而非考個普通名次的舉人。
喬影眨了眨眼睛,他深知何似飛直截了當問出來的緣由——這代表他們的關係已非普通朋友了。
要是放在以前,似飛賢弟會輕描淡寫的略過科舉這件事,直接回答他的問題。畢竟別人不說的事情,大概都有什麽隱情,多問會討嫌。
但對於關係親近的人,卻可以更進一步的問詢。
喬影想要告訴似飛賢弟自己是哥兒的話都到了嘴邊,又生生卡住。
告訴了之後,似飛賢弟就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在騙他了。他還會這樣和自己同桌交流麽?他還會簪花贈詩給自己麽?他、他還會把僅有的一碗粥分自己一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