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喬初員其實在敲響小少爺房門、看到小少爺目光時, 已經開始後悔。
——原來這些日子擔驚受怕的隻有他們這些屬下,小少爺同那何書生日日在一起說文論道,早已把他們買通客棧夥計的事情拋在腦後了。
那他現下來負荊請罪, 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麽!
當時,在喬影思考喬初員會不會被何似飛看到的時候,喬初員也低頭看自己這雙腿。
——他怎麽不早早把自個兒拴在屋子裏呢。
他恨喲。
但事已至此,喬初員也隻能硬著頭皮給小少爺送木雕。
期盼小少爺看到木雕後能稍微開心一點, 衝淡他突然出現的不悅。
就在喬初員都做好再承受小少爺脾氣爆發一次的時候,他家小少爺卻頓時不說話了。
幾個呼吸後, 喬初員壯著膽子,低著頭,悄悄用餘光瞄自家少爺。
喬影此刻內心翻江倒海。
他既是把那十二生肖木雕把玩了接近兩年的主,自然很熟悉那每一木雕上隱晦處的翅膀標識。
早先喬影就聽說這些民間手藝人做了東西後, 會留下自己的記號,有時是名字, 有時是姓氏, 還有時就是個圖案。
喬影在得到那十二生肖木雕後, 不是沒想過再買些這有‘翅膀標識’的精美木雕。
但出乎他的意料, 京城所有木雕店,都沒有這等標識的木雕存在。
後來喬初員為了討他開心,還是派人回到木滄縣才買來一塊的。
那是一塊雕花鏤空的東陽木雕。
東陽木雕明顯比十二生肖木雕要精致許多,即使是喬影這個門外漢, 也能看出那雕刻之人的技藝正突飛猛進著。
——這恰恰是喬影非常欣賞的一類人。
不斷努力、不斷提高自己的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即便手藝人很難獲得社會的尊重, 但能沉浸此道, 且一直堅持磨礪自己的技藝。喬影便覺得這人比那出身高貴的公子王孫都要更令人欣賞。
喬影小少爺年歲不大,見過的人卻不少, 但能讓他欣賞的卻沒幾個。
這素未蒙麵的手藝人算一個。
但喬影怎麽都沒想到,這個翅膀標識,這個熟悉的走刀習慣,居然會雕出在這麽一朵他十幾日前曾看到過的海棠花。
“似飛賢弟?”
喬影忍不住把何似飛同這木雕大師結合在一起。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何似飛就是木雕大師本人。
這怎麽可能?
念頭剛一出來,喬影自個兒就先推翻了。
似飛賢弟才多大,他在科舉方麵的造詣已經不比自己弱,要是他在準備科舉的同時,還能穩步提高自己的雕刻手藝……
喬影甚至不敢想這人得有多自律,多聰明。
因此,喬影把這簇木雕海棠歸結為巧合。
全天下海棠花千千萬,未必沒有長成這樣的花朵。又或者說,那日在似飛賢弟發現這簇海棠之前,木雕大師已經先他一步看過了這朵花,並且回去後將此花雕刻出來。
實乃緣分。
前些日子他還在發愁似飛賢弟送自己的海棠花已經完全蔫兒了,全然看不出那日半開未開的嬌嫩。今兒個就得了這位木雕大師的雕刻,喬影心情大好,連帶看著喬初員都順眼起來。
直到喬初員一根毛都沒掉的走出悅來客棧後,他不禁摸了摸自己汗濕的後背,沒想到少爺居然壓根就沒收拾他。
今兒個太幸運了,是個好日子。
喬初員想,即便下了點雨,也是個好日子。
何似飛可一點都不覺得在雨中科考好。
這蒙蒙細雨不大,卻從晨間一直下到了午時,號房的門板低矮,根本擋不住雨絲。何似飛擔心答卷被淋濕,都是先把題記下來,在草紙上書寫,而答卷被他放在了跪坐著的坐板旁邊。
周圍響起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可見與他有同樣舉動的考生不在少數。
第三場考題數量不算多,卻因為考場規定考生晚上不得離開考場,何似飛便不如往常答那麽快——去趕著回去吃午飯。
今兒個他利用早上的時間把策問題的草稿打完,見這雨到了午時還未停,便不急著謄抄策問答案,而是又看了一眼最後的詩賦題。
題目:黃花如散金。
在心裏默念一遍這個題目,何似飛從跪坐改為盤膝,從書籃裏拿了饅頭開始啃。
因為這一場考試需要兩日,知府大人特別寬限大家可以帶小鐵鍋和食材煮飯。但何似飛沒有什麽生活情趣,就帶了四個饅頭。
如今氣候比縣試那會兒好得多,饅頭放一早上不會凍住,隻是稍微有點幹。
何似飛就用饅頭就水這麽吃著。
一邊吃一邊想怎麽寫一首詠油菜花的詩文。
沒錯,‘黃花如散金’的主題並非是‘明日黃花’中的**,而是出自西晉時期詩人張翰的‘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其指代的是油菜花。
何似飛出身村戶,八歲開始便跟著爺爺奶奶種田,隻不過他們種的大都是糧食——經曆過洪災的百姓,最害怕的就是饑餓,即便大家的糧食夠吃,但還是忍不住給地窖囤。
不過,鄰村有種過油菜花的。
黃澄澄,一團團的花下麵是青翠筆直的莖。
上河村位置較偏,去往鄰村時得經過一道細窄崎嶇的小路。那路鮮少有人走,偶爾便會有獨狼出沒,村民們為了安全,便在村口村尾處圍了一圈籬笆,以起警戒作用。
不過近些年隨著人口增多,狼已經不大敢出現了,這籬笆便荒廢了起來。
何似飛吃完一個饅頭,閉目回憶著自己當年看過的場景。
那應當是春天吧……
他背著一筐分量不輕的土豆,去鄰村換油。他記得,通往鄰村的小路盡頭有一片散金似的油菜花田。
何似飛心中已經有了凝練的詩句——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
靜態之景有了,接下來得動靜結合,方可相得益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1」
剛想到最後一個字,何似飛突然感覺那偶爾能輕打在麵頰上的雨已經停了,抬頭看去,隻見碧空下掛著一輪耀眼的太陽。對麵號房的瓦楞上有懸掛的水珠,正反射著刺目的亮光。
雨後初晴。
何似飛擦了擦桌板,這回連草稿都沒打,徑直先寫下這首詩。
知府與學政大人見雨停了,正好出來查閱一下考生們的進度,見前兩日都答得十分優秀的何似飛正在奮筆疾書,心裏也來了興致,湊過去看他。
《初晨赴章辛村》
「籬落疏疏一徑……」
看何似飛寫第一句,有種不分季節之感,知府大人甚至還在想這書生會不會寫成**。
但第二句‘樹頭花落’,知府便立刻明白,樹上的花落了,但‘未成陰’,葉子還沒完全長出,這明顯是春日之景。
油菜花開在春日是沒錯,可這場景,美是美矣,與油菜花有關嗎?
知府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
經過審閱學生們前兩日的答卷,所有考官一致同意定何似飛為府試案首,無他,他的答卷比起其他人來,出彩的不是一星半點。
按理說,他們都不求何似飛第三場答出與一二場同樣的水準——隻要他不出差錯,那何似飛就能成為府試案首。
但……這個詩文,何似飛審題是審對了,他這寫偏題了啊。
就在這時,何似飛的第三句已經呈現在答卷上——「兒童急走追黃蝶。」
黃蝶?
知府感覺有什麽靈光正在冒出。
隨即最後一句出來,知府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好!
好詩!
好一首詠油菜花的詩作!
要不是這是在府試考場上,知府大人甚至能拍手叫好!
但即便他強力忍住了,那邊的學政大人也看出他的激動,立刻走了兩步過來。
待看完何似飛書寫的內容後,學政大人同知府對視一眼,兩人都很明確的從對方眼中看出一個訊息——何似飛的府試案首之位,穩了。
一首詩文寫得好與不好,身為創作者,何似飛對其也是有強烈感覺的。
——寫得不好會不斷想著如何推敲斟酌修改;而寫得好則會從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滿足感。
何似飛現在的感覺就是後者,他趁熱打鐵,將自己策問的草稿檢查兩遍,開始謄抄。
待抄完剛準備交卷時,何似飛聽到什麽東西被踢倒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高呼:“啊!我的考卷!”
衙役們不待他發出第二聲,便開了號房門鎖,將其帶出考場。
何似飛不明所以,還是舉手交了卷,府試第三場連考兩日,隻是規定考生不能出考棚,但卻沒有規定不可提前交卷。
何似飛交卷後,拎著自己的書籃,被衙役帶入到一處有頂棚的長廊中。
衙役待他過來後,交代一聲‘不得高聲喧嘩’便離開了。
何似飛環顧四周,發現這兒有兩塊還算幹淨的坐板正堆在牆角。他將其拎出一條,隨便的鋪在地上,擦了擦後便坐下了。
這兒雖然待遇與號房內一樣,但比號房寬敞許多,沒了那種如影隨形的壓迫感,何似飛抓緊時間補充精力——靠在牆上小憩。
不消片刻,又過來了幾人。大家見何似飛在休息,一個個也不多言,放好板子也各自睡了片刻。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考生們陸續都出來了,陸英找到何似飛,擠在他身邊,小聲說:“你交卷前,有個考生把尿壺給踢倒了,把他放在地上的考卷全給淋濕了……哎,你說這府試要是沒過,明年還得繼續考縣試,考完後才能再考府試,這得多難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