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何似飛站在第二列第一位, 左手邊是一位十歲出頭的蒙童,右手邊少年年紀看起來與他一般,再往右還有兩位少年。

一排是五位考生, 正對著麵前貼著的縣城名字。

何似飛身後的考生小聲嘀咕:“何兄,咱們好像是按照縣試名次站的。”

何似飛輕輕頷首。

他在衙役將自己帶到第一位站定時,就有了這個猜測。等到所有考生站好後,這個猜測便成了事實。

接下來的流程同縣試一般, 所有考生在知府、學政、教諭的帶領下給孔夫子上香,連拜三次。

祭拜結束後, 學政宣讀考場規矩,知府宣布開考。

站在第一排的五位縣案首被衙役們帶領,進入各自號房,緊接著是第二排、第三排……

府試的號房共有四列, 且號房門隔著一條丈寬的走道兩兩相對。也就是說,何似飛號房對麵, 坐著的是寧水縣那位十歲出頭的縣案首。

何似飛剛走進號房, 就聽到門板關合, 緊接著還有落鎖聲。

不過這鎖了與沒鎖差別不大, 畢竟府試的門板還不及何似飛腿高,他要是真想跑,跨一步就出去了。

當然,大家都是科考學子, 不大會違背考場規矩往外跑。

何似飛放下書籃,將立在牆邊的木板拿起, 一塊卡在門板與牆壁上的凹陷處, 另一塊想卡在靠內的牆壁上,但卡了兩次都以失敗告終。

這會兒天色還暗著, 號房深處更是漆黑一片,何似飛點了蠟燭,湊近了瞧。

原來,這號房年久失修,原本用來卡坐板的凹陷已經腐朽發黴,再也卡不住這不甚長的坐板了。

而進了號房後規矩便是除了交卷外不得開口,違者按違規處置。

這會兒,即便是遇到天大的難處,都得等考完再說了。

可沒有坐板到底是不方便的,以這桌板的高度來看,他要是坐在地上,待會兒寫字肩膀不好發力。

——要是寫一兩張字,他還能這麽不上不下的堅持著,但共有三場考試,答卷四日,這麽堅持下來,何似飛覺得自己腰估計要不行了。

何似飛在心裏‘嘖’了聲,索性把坐板平放於地麵,隨即將蠟燭蹲在地麵上,琢磨著如何將桌案也放低一點,這樣好歹不影響他答卷。

他側頭在書案下瞧著,還真被他看到另外一處凹陷。想來是曾有年歲小個子低的縣案首在此答卷,府衙之人刻意做了兩種桌板高度。

何似飛立刻拆下桌板,重新卡好其高度,這樣一來,倒也能湊活了。

此刻,何似飛正跪坐於坐板上,將自己書籃中的筆墨紙硯一一擺好。

片刻後,他覺得可能因為前幾日下了幾場雨的緣故,即便墊著一層坐板,膝蓋處還是有涼意不斷侵襲。

不過,下雨對南方來說再正常不過,前些日子何似飛沉浸於與晏知何的辯論中,甚少出客棧。當時那一陣又一陣的雨落下,洗刷得整座大行山都蒼翠幾分,天晴後尤為好看。

何似飛把長袍下擺折疊幾層,再次跪坐下來,這樣好歹能隔絕一二分寒氣。

他原本不喜跪坐,即便在學堂上也都是盤膝而坐。

不過,老師在跟他講過一些名士間禮儀章程後,便要求他偶爾練一下跪坐,說日後待他入京,同人交往時,煮茶、對譯、論道等都會用上。

何似飛對其他要求皆可很快接受,但這跪坐,他一旦跪了小半個時辰後就開始腿麻,腰杆兒就挺不直了。

還是老師用板子在旁邊威脅——一旦他姿態不對,就抽上那麽一下,何似飛才練出了成果。

待他檢查書案板子的固定還算牢固後,便吹了蠟燭,雙目放鬆的看著外麵。

在一片依然擦黑的天光中,不斷有衙役帶著手提書籃的考生走過,待最後一波考生進入號房後,何似飛前麵的走道突然安靜下來,這時便顯得他對麵那位十歲案首的號房動靜格外大。

十歲案首那邊點著蠟燭,何似飛能清楚看到這少年正佝僂著身子,似乎垂頭正在收拾桌板與坐板。

站崗的衙役顯然也聽到動靜,但念著坐在第一排的都是各縣案首,還算給他一點麵子,隻是站在那少年的號房門口,冷聲道:“肅靜。”

少年顯然也是第一回經受這等陣仗,嚇得渾身一哆嗦,屁股撞上後麵的門板,發出‘嗵’地一聲,隨即立刻噤了聲。

何似飛心道在前幾日那些大雨中‘陣亡’的顯然不隻是他這個號房,聽著周圍這些動靜,估計有不少書生都遭了殃。

待天色大亮,考卷與草紙下發,銅鑼乍響三聲,府試第一場,正式開始。

府試考題與縣試相差不大,第一場都是帖經居多,何似飛方才查看考卷時便在心中想了答案,待考試正式開始,他研墨,落筆,絲毫不見猶豫和思考。

正寫著,何似飛突然感覺麵前光線一案,抬眸隻見一片暗紅色的袍子——這估計是學政大人了,方才拜孔夫子時何似飛見到過。

何似飛筆下不頓,未有思考影響,繼續作答。

待他翻到另一麵,那學政大人才捋著胡須遠走了兩步。就在何似飛以為他會去查看其他考生作答情況時,這位學政大人就地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就這麽看著他和對麵那位十歲案首。

何似飛:“……”

這真的挺嚴格啊,幾乎就差坐自己身邊監考了。

不過他心思一向比較深沉,外物是可以偶爾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完全影響不到他答卷。

可讓何似飛怎麽都沒想到的是,不消片刻,主考官之一的知府大人也過來了,他同那位學政大人一樣,站在自己麵前看著自己寫下一個一個字。

等知府大人走後,又來了一句教諭,同樣在看何似飛答卷。

何似飛幾乎在頃刻間就明白了,這是主考官們在看五位縣案首的答卷水準——隨後選中一位,成為府試案首。

何似飛自覺表現尚可,寫完答卷檢查無誤後,舉手交卷。

可能因為有了縣試的經驗,再加上府試氛圍並不如縣試那般緊張——還要小心頭上的紙條是否斷裂,所以何似飛答卷比縣試還要快。

行山府對於提前交卷的考生,前十位實行‘交卷及走’政策,後麵的二十位一組,攢夠了人數再放行。

故此,何似飛交卷後暢通無阻的出了學道街,他看了看天色,這會兒約莫還沒到午時。

“似飛賢弟。”蹲守在考棚外的喬影立刻叫住他。

喬影昨晚怎麽都睡不著,他聽著寅時不到隔壁就傳來了刻意壓低了的開門聲,隨後似乎有一星半點聲音傳來,似乎又沒有,但很快歸於寂靜。等喬影起身去門口看時,外麵早已空無一人。

何似飛要去考府試了。

這會兒他應該在樓下吃點簡單粥飯——這是悅來客棧為考府試的客官專程備下的。

喬影如此想著,幾乎下意識要去換了衣服下樓相送,手放在衣服上,又緩緩移開——這大半夜的,不合適。

不合適。

於是他重新躺回**,抱著被子胡思亂想,居然在天蒙蒙亮時睡著了。

待徹底清醒後發現巳時都快過了,喬影趕緊起床洗漱,吃了早飯後立刻趕往府試大棚。幸好悅來客棧距離大棚近,喬影沒走兩步就到了。

“知何兄?”

何似飛詫異的看著他,見他手中未拎任何東西,顯然不是順路買東西看到他,而是在專程等他。

在人生地不熟的他鄉趕考,還有人等候在考場外,專程接自己回客棧,這讓何似飛心中陡然多了一絲溫情。

“知何兄厚愛,小弟銘記在心。”何似飛語氣認真。

沒有什麽比自己的心意被對方接納更能讓人滿足的了。

喬影此刻總算給自個兒的‘奇怪行為’找到了借口——他大半夜睡不著,一醒來就蹲守在府試大棚外,正是為了等何似飛一句‘銘記在心’。

喬影心情好,桃花眼都彎了起來:“似飛賢弟是第一個出來的,真厲害。”

何似飛莞爾,倒沒說府試相關內容:“知何兄吃了麽?一道回去用午膳?”

“好啊!”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喬初員和喬家侍衛小隊隊長正愁眉苦臉、哀聲遍客棧。

“你說我為什麽要出那個餿點子呢,少爺親自寫信來罵我——”

“我當初真不該答應你去收買那小二。”

喬初員哭喪著臉:“咱們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少爺脾氣有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回到京城……哎呦,感覺我得挨一頓抽。”

隊長說:“我更想挨抽,但、但少爺懲罰人一向對症下藥,少爺可能會罰我月銀。”

“那少年分明不知道咱們少爺的哥兒身份,少爺也不曾想**過這些,兩人隻是以書生之禮相交,都是我想多了,這下真的弄巧成拙了。”喬初員繼續喪。

“初員兄,你是少爺身邊伺候的人,你最了解少爺的喜好。我覺得咱們現在悔恨壓根沒用,還不如給少爺送些他喜歡的東西,說不定能討得少爺開心。”

喬初員之前是被喬影給說怕了,聽了侍衛老弟的話,陡然來了心思,立刻爬起身,說:“我去去就回。”

不過,喬初員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腳力,也低估了行山府的大小。

直到何似飛考第三場府試的時候,他才在當鋪找到一塊雕工細膩的海棠花木雕,畢恭畢敬的給自家小少爺送上門。

喬影今兒個不用出去接何似飛回來,畢竟第三場考帖經、墨義、策問和詩賦,一共考兩日,翌日一早還要再發幾張考卷,何似飛無論如何今晚是回不來的。

於是,百無聊賴等候在客棧的喬影正好碰到了前來告罪的喬初員。

其實喬影脾氣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何似飛看破不說破,且沒有跟他刻意保持距離——要不是喬初員再次上門,喬影都要忘了這事兒了。

人在快活的時間裏,總是不大會主動想起那些不愉快的。

再次見到喬初員,喬影下意識想這人會不會被似飛賢弟撞見,再想到今兒個似飛賢弟不回來,他又放下心來,正準備讓喬初員別再來礙眼,就見他送上來一塊海棠木雕。

喬影看到後當即怔了怔。

這塊海棠木雕雕刻的是整一簇花團,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的與花枝半連,仿佛一陣風刮來,這朵花就會離開枝椏,飄落而下。

這原本沒什麽特殊的,隻能說雕刻之人技藝高超,居然能把那海棠脆弱的美感和綻放的豔麗都呈現出來。

但……這花……同那日似飛賢弟手中接下的,怎會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