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過, 何似飛也僅僅是不賣木雕而已。他一個月依然至少會動三次銼刀來雕刻,有時候一次就能雕刻出一個小物件兒,有時工期長, 兩三個月才能雕刻出來一個。
何似飛之所以能堅持一直雕刻,首先肯定是出於喜歡,其次……雕刻能很好的打磨他的性子,讓他平息平息自個兒那浮躁的心理。
日複一日寒窗苦讀, 科考時同萬萬人競爭,考試結果還要被最親近的人所期待著——千萬不能名落孫山, 甚至名次都不能差。
別說對於現在年僅十四歲的何似飛來說,就算是上輩子十九歲的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壓力。
沒有人天生就能扛起這麽多壓力。
總歸得有一些發泄或者排解途徑。
餘明函就曾很擔心何似飛的狀態,他覺得這孩子分明小小年紀, 卻太過懂事、自律了。這樣的人心中有丘壑,卻也有萬千壓力。
不過, 當他看到何似飛偶爾露出來少年人青澀的一麵時, 又能漸漸放下心來。
何似飛在一大一小兩塊木料中, 挑挑揀揀, 最後選擇了更小的那塊。
今兒個民間禁火,晚上定然也不許點燈,他挑一個小的,在下午就雕成。
何似飛當時坐船來行山府時, 就想過把山脈的走向,水流環繞線條, 還有孤舟、趕考書生的場景雕刻出來。
這會兒拿著這個小木塊, 何似飛突然改了想法。
如果按照他以前的打算,至少得先在紙上勾勒出簡單的線條走勢, 拓印後再做雕刻。
但現在……
何似飛連動筆的想法都沒有,手上動作不停,隻有一綹綹蜿蜒的木屑從他骨節分明的指尖落下。
今兒個不能開窗,何似飛隻好借著窗縫透進來的日光調整自己的半成品。
一下午兩個時辰就這麽在指間流逝,待何似飛感覺自己饑腸轆轆時,他手上的木雕也趨於完工。
最後,何似飛在一片花瓣的隱秘處用刀尖淺淺一劃一轉,小半個翅膀的線條便被勾勒出來。
他所雕刻的木雕內側,都會有一個小小的翅膀標誌,不過一般都藏得很深,不細看看不出來。
比如他現在所雕刻的這簇海棠,那翅膀線條就藏在某一朵花瓣的陰影處。
雕好後,何似飛隨手將其用一塊幹淨的蒼青色帕子包裹起來,放在桌案上。
然後,低頭咬開自己手腕上的綁帶,隨意的活動著手指與手腕,倒了一杯冷水一飲而盡,等待這難捱的饑餓感消失。
同樣餓了的還有喬影。
即便他平日裏飯量不大,但到底才十六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半碗粥哪夠吃的。
喬初員在高門大院伺候過,知道這‘禁火禁熱湯禁熱食’的規矩都是給普通百姓立的。真正的鍾鳴鼎食之家,家裏雖然也不開火,但會早早的備好第二日要吃的東西——甚至比少爺小姐們往常吃的熱食還要精致許多。
故此,在被‘陛下駕崩’這個消息砸懵了後,喬初員第一反應是自家小少爺這可怎麽辦。
他偷偷派人去悅來客棧打聽一番,見沒人看見自家少爺下樓去取飯,一下子坐不住了。
那樣金堆玉砌長出來的小少爺,在他眼皮子底下挨餓,他回去後一定會挨嬤嬤罵的!
喬初員宛若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堪,跟幾個喬府侍衛商量此事。
侍衛們也沒應對過這種事情,討論一盞茶功夫後,隻剩下一個選擇,稍微暴露自己一下——悄悄給少爺門前放一些適口的食物。
喬初員做下這個決定時,感覺自己要失去小少爺了。
他真的很擔心小少爺再次逃跑。
侍衛到底在喬家呆了很多年,深知喬影小少爺在武學上的天賦——武術看似簡單,但要調動肢體,達到爆發性的效果,很考驗一個人的身體協調性。
故此,他覺得武藝好的人腦子一般都不笨。
他說:“初員兄,咱們少爺那麽聰明,說不定早就猜到你跟上來了,對吧?”
喬初員登時宛若醍醐灌頂,甚至還自告奮勇去送飯。
青團不好消化,這會兒天晚了,放一隻即可,剩下是一蠱煮的軟爛的寒食粥。不熱,但也不冷,溫度適中,還用厚重的匣子包裹著,熱氣不易散發。
接下來,喬初員眼睜睜看著自家少爺先一步打開房門,從自己手中拿過食盒,然後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他走。
並且,神色中一點驚訝都沒有。
喬初員走出客棧的時候,感覺自己後背都被汗水淌濕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前腳才出去,喬影後腳就敲了何似飛的房門:“一個……人送來的,一起吃?”
何似飛心說肯定是人送來的。
不過他沒那麽大好奇心,不愛刨根問底。隻是感慨於高手兄的人脈關係強大。
見外麵沒人,何似飛側身請高手兄進屋,兩人在何似飛房屋外間的四仙桌上同分了粥和青團。
碗不夠,後廚又關了,何似飛用茶杯盛粥,雖說有些不倫不類,但在這僅有兩人的環境中,又顯得無比溫情。
又過了三日半,陸英等人總算姍姍來遲。
陸英剛到那日,在悅來客棧找到何似飛後先吐苦水:“我爹本來說要送我來的,但先皇突然駕崩,家裏準備祭奠,一陣手忙腳亂,我爹騰不開身,隻能跟同窗一起來了。”
何似飛聽完後,看看陸英,再看看他身後同樣一臉菜色的幾個同窗,頷首:“所以,長輩不能來對你們打擊這麽大嗎?”
陸英:“……”
陸英總算理解沈勤益的感受了,他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道:“我們五個都沒怎麽出過遠門,有點丟三落四……那個,我和另外兩個同窗把錢袋好像忘在第一晚休息的驛站了。”
何似飛:“……”
陸英身後一個比他年紀還小一歲的少年說:“何兄,你手頭可還寬裕,能否借我們一些錢……我這就寫下字據,考完府試回家便歸還。”
何似飛皺了皺眉,他現在身上沒太多錢了。
畢竟這悅來客棧一日一兩銀子又二百文,他租住了整整三十三日,共花費三十九兩銀子又六百文。
去年芒種時雖然賺了二百八十兩,除去最近一年筆墨紙硯的開銷外,他給了家裏一部分,又為陳竹添了嫁妝,手頭隻剩下六十兩不到。
這會兒客棧還要花接近四十兩——好在這客棧包含一日三餐、沐浴、洗衣等各項費用。
何似飛在自己沒有足夠自保能力之前,對住所的安全性要求很高,即便在這房間花大價錢也不足惜。
他問:“你們仨,缺多少銀子?”
另一個少年羞赧的說:“我家裏給我帶了十七兩銀子,陸兄是十八兩,白兄是二十兩。不過,我們仨現在丟了錢袋,打算考完府試就回去,不在這裏等成績,隻住十三日,找一家便宜的客棧,費用約莫為一人七兩銀子,算上吃飯等開銷,一人八、九兩銀子便可。趙兄和李兄要留下來等府試成績,他們最多能湊五兩銀子。”
何似飛把自己剩下的十九兩銀子全給陸英他們,算上兩位沒丟錢袋書生的銀子,正好二十四兩,三人每人八兩銀子。
湊活著過。
陸英等人感激地離開了。
但何似飛現在身上是一厘都沒有了。
真的,即便當初在上河村,何似飛都沒這麽窮過。
喬影是下樓吃飯時看到何似飛與一群背著書箱,明顯遠道而來的書生交流,抿了抿唇,他一直都記得自己在詩會那日曾說過要幫著何似飛溫習書冊,並且辯論策問內容。
但何似飛沒再主動找過他。
兩人自從大喪那日過後,關係好像再次回到了詩會前——何似飛又閉門不出。
喬影身為哥兒,不好意思主動敲開男子的門,說:“我同你溫習功課。”
那日分飯,他原本隻是想分給何似飛一部分,剩下的自己回屋吃,但何似飛側身邀請他進屋,他……就……不好拒絕。
現下見何似飛的同窗都來了,喬影覺得自己就更派不上用場。
可還是有種自己的熱血和心意被糟踐了的感覺。
從小到大早已習慣得不到親近之人關注的喬影本以為自個兒鐵石心腸的,沒想到這會兒眼睛微微有點發酸。
他有些恨恨的想,這人不在乎他,又憑什麽要招惹他。
就在喬影吃飯都沒胃口的時候,突然感覺麵前光線暗淡了一瞬,緊接著,屬於何似飛清雋又微啞的嗓音響起:“知何兄,這幾日來,終於見到你了。”
喬影倏然抬頭,那雙明豔的桃花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何似飛。
——什麽叫終於見到他?
他不是一直在屋裏等何似飛敲門麽!
兩人目光相對,何似飛坐在喬影旁側的長凳上,解釋:“小二前幾日說你出門了,可能近些天不回來。”
喬影:“他騙人——我在房裏等……”
不,喬影,一個哥兒,對男子說,我在房裏等你……
太不矜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