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陛下駕崩的消息總算把喬影的心思從那朵半開海棠和那首《春暮遊熙園·贈晏知何》上轉移了出來。
他先是一懵, 後來滿腦子都是大姐。
大姐怎麽辦?按照當朝律法,先帝的妃子好像隻有一個可以升為太妃或者太後,其他的要麽在尼姑庵度過餘生, 要麽就得……殉情。
不管是尼姑庵還是殉情,這結果都是喬影所不願看到的。
雖說喬影這個年紀,很難理解摯愛之人去世的悲傷,也很難共情, 但他是真心擔憂大姐的處境。
在那個家中,沒有什麽人是真心對他好的, 甚至他的出生都是經過縝密算計的。自從祖父過世後,家裏的人基本上都對他不聞不問,隻有奶媽照顧他起居。
反倒是這個才見過寥寥數麵的大姐,隻要給家裏寄信或是賞賜東西, 總會有喬影的一份。
這些喬影都記在心裏。
喬影與大姐年歲相差頗大,他剛出生那會兒, 大姐已經及笄了。隨後, 大姐因為欽慕襄王風采, 遠嫁襄殷, 那是襄王的封地。
可以說,小小年紀的喬影第一回意識到自己真的有個大姐,還是襄王登基,大姐回京的時候。
即便喬影無論如何跟大姐也稱不上‘感情深厚’, 但相比於家裏其他人,喬影還是比較喜歡自家大姐。
算算年歲, 大姐在十五歲及笄時就嫁給已經三十八歲, 且有兩個孩子的襄王做王妃。當時,襄王大兒子, 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已有七歲。
襄王是個癡情種子,到了封地後喜歡上當地一位太守之女,八抬大轎娶為王妃。沒想到兩人成親十多年還沒有子嗣,可襄王又不肯納妾,最後女方為了給他留下孩子,鋌而走險,服用了虎狼之藥。
結果,孩子是有了,還是龍鳳胎,但王妃在生完孩子三個月後便撒手人寰。
喬影的大姐喬靜是在十三歲那年,隨著祖父出征時遇到的襄王——一見鍾情。可能男人的深情總是有時效性的,在兩年的邊塞生活中,襄王終於抵不過這個笑容可愛小姑娘的糾纏,拋卻了為‘前妻’守節的念頭,答應去她家下聘。
襄王心胸豁達,身為孝宗長子,當不了太子就甘心當一個閑散王爺。他知道很多有趣的民間傳說,知道哪兒的鳥兒好捉,知道哪一家蒼蠅館子的麵條好吃,總能帶給小姑娘喬靜一些新奇的體驗——成親後,兩人確實過了幾年快活又肆意的日子。
直至,京城內的皇帝和皇子們都死完了。
襄王不得不攜妻帶子回京,入主皇宮。
這時候,襄王開始忌憚喬家的背景,他沒有立喬靜為後,隻是封為皇貴妃。
不過,後位空懸,皇貴妃執掌鳳印——襄王倒也沒打壓自己的小妻子。
但這男人終究還是選秀、選妃,充盈後宮。
喬靜見到襄王的次數便少了,再加上她滑胎了兩次,日後不好再生,隻能把心思全用在教養太子身上。
偶爾喬影逢年過節跟隨母親入宮時,喬靜還會單獨給他準備一份頗豐的小禮物,可見是真心把他當弟弟看待的。
想到這裏,喬影再一次用毛氈蓋住何似飛的那首詩,隻是將海棠花置於桌案前,隨後磨墨,寫信。
大姐對他的照顧,喬影能感覺到。
所以,不管他這封信有沒有用,喬影還是想寫下來寄送去京城。
「靜姐,展信佳。
弟今聞先帝駕崩之訊,深感悲慟……卻因近日不在京城,無法伴於靜姐身側,望靜姐早日抒懷……
照弟敬上」
喬影小名照兒,是祖父親自取的。當時喬淞遠為了討好親爹,說直接把‘照’作為喬影的名字罷,但被親爹阻止了。
“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照顧不了這孩子太久,你是他爹,日後要養他育他,你為他取名字罷。”
喬淞遠當時聽到這句麵色呆楞了一下,完全沒想到親爹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而且還在敲打他。
自從祖父過世後,除了阿娘,就鮮少有人叫喬影照兒。但大姐回京後,偶然得知此事,回回總喜歡叫他小名。
於是,喬影信中就如此寫下了。
此刻,京城,皇宮。
跪守在先帝棺槨前的女人身穿素衣,滿頭青絲盡數垂下,她目光空洞,無悲無喜,像個隨便碰碰就會碎裂的瓷娃娃。
大殿內所有太監婢女皆被屏退,空空****隻剩下喬靜和一副華貴的棺槨。
跪著的喬靜身後傳來腳步聲,那聲音不輕不重,緩緩走進,最後,一抹明黃的衣角映入喬靜視野。
太子,現在或許可以稱為新帝的男人半蹲下,低聲說:“母妃切勿太過憂傷,朕會心疼……”
“齊允毅!”方才還毫無反應的喬靜在聽到這話後厲聲斥責,居然叫了新帝的名諱。
出於意料的,新帝並未生氣,甚至還低聲笑了出來:“母妃還知道生氣就好。”
說完,轉身就走,等他出了殿門,立刻有太監進來,攙扶著喬靜回宮歇息:“娘娘,陛下讓奴婢們伺候您。”
喬靜無可奈何,隻能被這群太監們攙扶著出去,外麵已經有轎子候著。
不一會兒,轎子就遠去了。
停放著棺槨的大殿內再次瞿靜無聲。
寫完信,喬影想著今日陛下大喪,百姓皆不可出門,他也無處寄信。他思緒飄了一圈,又把毛氈揭開,看何似飛的詩。
怎麽會有人即興作詩寫得這麽好?
並且他年歲不大,字跡又已經頗為老練,看得出沒少下功夫練字。
喬影覺得這人已經完全不輸於他在京城聽聞母親提起過的一些青年才俊。
等等,喬影忽然意識到,母親提的那些青年才俊是想要給他相看夫婿的。
而似飛賢弟是把他當同窗看待的。
這兩者怎可混為一談?
正想著,門外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喬影‘噌’地一下坐直身子。
他這間屋子是走廊倒數第二間,往常來這邊的,除了客棧夥計,就是何似飛了。
而夥計一般不會踩出這麽端方的聲音。
如此一想,喬影目光都炯炯起來。
然而那腳步聲行至近前,卻沒有絲毫停頓,在路過他這間屋子後,再次向內延伸,隨後是輕微一聲‘嘎吱’,何似飛回他自己屋子去了。
喬影:“……”
何似飛是在樓下去拿洗好的衣服的,平日裏這些都是由夥計送上來,但今日陛下大喪,浣衣房的媽媽們停工一日,何似飛不想在這時候使喚夥計,便自己收了拿上來。
同樣的,今日客棧也不提供熱湯沐浴,喝的水也一樣。
何似飛看到往日熱鬧的客棧停工停火,再透過窗戶的小縫看那掛上白幡的家家戶戶,突然感受到‘陛下大喪,舉國哀痛’,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況了。
今日沒有熱水,沒有熱食,客人們可自行去後廚拿青團、麥粥等冷食。
何似飛早上吃得不算少,這會兒還不餓,反正都是冷食,他等餓了再去拿。
然而何似飛沒想到食物的備量居然是有限的,等他午時下樓,後廚裏的青團已經全沒了,麥粥隻餘下一碗。
何似飛問了後廚的師傅,師傅說這些冷食也都是要開火做的,現在已經不能再開火了,將就著喝吧,挨一頓餓明日便可以吃上熱乎飯菜。
何似飛想了想,多要了一個碗和一個湯匙,將一碗麥粥分成兩份,端著出門。
師傅心說這客人還挺講究,本來可以吃一半剩一半晚上吃,還非要分兩個碗。
何似飛走上二樓,敲了敲晏知何的房門。
“知何兄,今日不得熱食,後廚隻剩下麥粥了,你可要吃點?”喬影雖說不是第一回經曆這‘陛下大喪’的事情,但上回經曆時他年紀太小了,對粥飯等壓根沒印象,隻記得新帝登基後,他那從小就沒見過姐姐把他抱在懷裏好一頓揉搓。
喬影對吃食不算挑剔,但也絕對不好伺候。他吃得了山珍海味,也吃得了路邊小館子,卻不愛吃這種嚐不出味道的清湯寡水。
但就因為端飯的人是何似飛,他接過一碗,感覺碗底還有一點何似飛手心的暖意。
這點溫暖被他的指腹感知到,傳入大腦後,喬影甚至忘了該如何回應。
何似飛心道,知何兄又在看自己。
不過今兒個日子特殊,兩人不能交流太久,何似飛對他頷首後,端著自己那碗粥,開門回屋。
回神時,喬影已經把這半碗粥吃了小一半。
往常他最不喜歡這種沒味道的飯食,走神時還能吃下去,意識回歸後,就覺得口感沙沙的,仿佛有沙粒在裏麵,頗有些食不下咽。
就在這時,他聽到走廊裏有人低聲抱怨。
“我晨間下去,見後廚準備了不少青團和麥粥,以為肯定夠一整個客棧的人吃的。當時就沒多想,現在過去,後廚比我的臉還幹淨——這,咱們這客棧裏住的都是豬麽!”
這人抱怨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想來也是怕得罪其他人,但又頗為忿忿,才忍不住開口的。
喬影再次看向自己那小半碗食不下咽的麥粥,突然想,方才沒注意,似飛賢弟手裏的兩碗飯好像分量都不多來著。
所以他是去後廚時,發現隻剩下一碗飯,專程給自己分了一半麽?
這麽一想,那碗讓人有些不想下口的粥也突然變得美味起來。
半碗不大合口味的粥能填飽喬影的肚子,對於何似飛來說,卻隻是墊了個饑。他又喝了些水,感覺稍微有飽腹感後,把今日的種種記錄下來。
如果按照時日推斷,今兒個該是何似飛休沐的日子。
他習慣在這個日子放鬆頭腦,不去思考那些糾纏複雜的論點。
——原本他打算今個兒去府城最大的畫舫裏逛一逛,看看這時代的工匠是如何作出這種瑰麗的作品。
但出了意外,隻能留在客棧裏。
何似飛無聊之下,從書箱最底層翻出銼刀,還有一小塊木頭,拿在手裏緩緩雕刻。
此前在木滄縣,何似飛十二歲那年以一百四十四兩銀子賣出一套十二生肖木雕,十三歲又以二百八十兩銀子賣出一塊精致的東陽木雕作品。根據牽線搭橋的趙麥掌櫃所言,買這兩套木雕的都是京中貴客。
至於是不是同一位貴客,趙麥猶豫片刻,還是跟何似飛說了實情——
原來,買這兩個木雕的是同一位,並且,這位是在第二年初,就派人向他傳話,說再要一份那十二生肖木雕師傅的作品。
“那說話之人一看就是練家子,而且貴氣逼人,我當時不敢多言,隻能再次找公子,希望公子能說動您身後那位大師。幸好您答應了,現在那人買到木雕已經離開,我才敢把這實情告訴您。您家那位大師可能以前在京城有過名頭?不然為什麽京中貴客非要來買他的作品……這件事我告訴您了,您跟大師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不要在木滄縣出售木雕了,以免惹得京中貴客不悅。”
這時,趙麥對何似飛背後那位的稱呼也從‘長輩’變成了‘大師’。
畢竟縣城就那麽小,何似飛的出身根本瞞不住。
不過趙麥也比較精明,何似飛不多說,他就不過問。
何似飛聽這段話真的雲山霧罩的。
他很清楚自己背後沒有什麽大師,所以,趙麥掌櫃所猜測的‘大師在京中有名頭,那人非要來買他的作品’就不成立。
但何似飛也著實想不出理由,隻能暫時擱置。後來何似飛即便雕刻了作品,也沒再拿出去賣。總歸他的錢還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