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陳竹在這個時候說要嫁人, 何似飛幾乎不用想都知道他為了什麽。
陳竹閉著眼睛,強忍著淚花,聽著少爺的腳步聲緩緩走近, 然後,一雙幹淨溫暖的手握住他的小臂,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力度將他扶了起來。
陳竹剛直起身就扭過頭去,洶湧的淚水再也止不住, 從眼眶溢出,在他臉上匯聚成蜿蜒的兩道。
何似飛很有耐心的等了片刻, 說:“阿竹哥,如果是為了你爹的事情,不必如此。”
仿佛知道陳竹要說什麽,他繼續道:“他是他, 你是你,你不必為他的所作所為去承擔什麽。退一萬步說, 你的賣身契在我這裏, 便算是我的人, 就算你爹觸犯律法, 也連坐不到你身上。”
陳竹哽咽出了聲。
少爺怎麽這麽好啊。
何似飛隻是不通愛情,對人性的其他方麵還是頗為了解。
——如果陳竹是因為喜歡周蘭一,所以嫁給他,那麽何似飛定然二話不說的送他上花轎;但牽扯了旁的事情, 何似飛還是想把糾葛紛擾盡數挑明了。
陳竹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淚,回身過來, 垂頭哭著:“少爺, 不是因為我爹。陳竹……陳竹……原本是想要在少爺考完府試後,再跟少爺說成親這事的。沒想到最近出了這事兒, 就……就早一點說了……”
陳竹說完後,還努力抬了抬頭,好像為了佐證自己說得都是真的,用目光去追尋何似飛的雙眸。
但他實在控製不住這眼淚,視野裏隻有模糊一片。
半晌,陳竹聽到他家少爺依然處於變聲期的稍帶些青澀,卻又讓人心裏很踏實的聲音:“好,我會送你風光出嫁。”
陳竹想扯出一個笑容,可是實在笑不出來,他又想跪下,卻被何似飛攔住了,隻能欠身道謝,回自己屋裏去了。
這幾天陳爹被關在大牢裏,他娘不敢靠近似飛少爺的小院,隻能遠遠的跟他說話。
他娘說:“阿竹,阿竹,都是爹娘對不起你,我聽人說考完科舉考到最後是要去京城的,你跟著何少爺以後去京城,就再也不用見到我們了——所以,你現在能不能忍一忍,去求求那些老爺,求他們放你爹出來啊!”
陳竹當時還笑了一下,隻是那笑容怎麽看怎麽絕望。
他不會再跟著少爺去京城了,永遠不會了。他要留在木滄縣,一直守著他爹,讓他爹這張嘴再也說不出一點對少爺不利的事情。
以前都是他的錯,他以為這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他身邊的人隻要不被抓進大牢裏,便都是好人,其實不然,這世上的人很多,他們各有各的心思。
就比如阿娘,他爹這樣對阿娘,但阿娘心裏排在第一的還是父親。她甚至為了給父親買酒喝,千裏迢迢來縣城,要把妹妹賣給大戶人家當丫鬟——因為鎮上的價格太低。此前他爹娘來了縣城後發現這裏的人比牧高鎮有錢多了,便一直惦記著。
陳竹看著他從小帶大的妹妹,並沒有開口說什麽。
少爺教過他,在自己能力範圍外的事情,徒然插手隻會將自己陷於不利境地。
他保護不了妹妹。
陳竹從小就很聽話,除了手腳麻利、會照顧人外,其他的一概都做不到。但這回,他想站出來保護少爺。
他隻想保護少爺。
而且,他終於可以成功的保護少爺一回了。
今兒個是何似飛中縣案首後的第一次休沐,不少同窗都盼著他能參加個詩會或者蹴鞠,以此來瞻仰瞻仰縣案首的風采。
但陳竹提及了成親之事,聽他語氣是已經跟周蘭一商量的差不多了——何似飛自然不能放任陳竹隨隨便便嫁過去。他是陳竹現在唯一的親人,必須得給他撐腰。
因此,何似飛推拒了各類邀請,在周蘭甫的陪同下,登了周家大門。
周家早年是開醫館出身的,家裏人都帶著一種和善和慈愛氣,招待何似飛時也客客氣氣的。
聽到何似飛說起陳竹,周家夫人笑著接話:“二郎都跟我們說了,我們很歡迎陳竹嫁給蘭一。蘭一是個急性子,做事情經常不計後果,陳竹性子溫和,能在緊要關頭拴住蘭一,與蘭一十分般配。”
能看出周夫人對陳竹是十分滿意的,這話仿佛也說了很多遍了。
“既然如此,晚輩鬥膽,敢問周二公子會以什麽禮節迎娶阿竹哥?”
“這……”周老爺和周夫人對視一眼。
一個出身村戶的哥兒,年紀十七,又曾委身他人。
能用轎子抬進周家已經是對他的認可和抬舉。
可何似飛這話顯然不想讓陳竹隻是簡單當個通房哥兒的。
如果放在何似飛中縣案首以前,他是沒資格這麽跟周家老爺夫人說話的。但既然他是案首,那麽府試肯定能穩中,稍後再努力努力,考中院試,得個秀才功名不是問題。
有了這一層可期的未來,周家老爺不得不仔細斟酌片刻,給何似飛一個答案:“良妾。”
這已經是把何似飛中秀才算在裏麵了。
——堂堂秀才老爺關係最親近的書童,給個良妾名分,夠高了。
周家在木滄縣雖算不上大戶人家,但名下有一間醫館,還有百畝良田,更別提大兒子周蘭甫去年中了秀才!
弱冠之年的秀才!
即便在木滄縣,在縣學,都算是很優秀的。
“何小公子覺得良妾名分如何?”周夫人說,“如果可以,我們家好請媒婆上門對生辰八字,還有,下月十八便是嫁娶的好日子。”
何似飛頷首,就在周老爺以為他答應的時候,突然聽到何似飛說:“晚輩覺得……不成。”
“啊,這……”
不僅是周夫人,就連周老爺聽到這聲拒絕也是呆楞了一下。
“何小公子,我們蘭一……是真心實意想娶陳竹的。”周夫人猶豫著說。
他們家確實厚道的。
放在一般這種家底的人家,怕是當個外室都難。
但這跟何似飛的對陳竹的預期不相符。
周夫人苦口婆心:“何小公子,說實話,我家蘭一年紀不小,阿竹也十七歲了,倆人都過了最宜嫁娶的年紀,該早早成親了才是。以蘭一的身份,日後最多娶一門正妻一位良妾,這不算苦了陳竹。要是小公子覺得不夠,聘禮我周家可以按照平妻的份例來。”
一提到年紀,何似飛突然想到昨兒個老師收到京中來信,說當今的陛下快不行了,可能就這兩個月的事情。
到時他老人家賓天,舉國上下一年之內禁嫁娶,確實又得耽擱一年。
何似飛自個兒覺得年紀不算什麽,但這是陳竹第一回對他提要求,他想風風光光給陳竹辦好,拖來拖去不是他的風格。
“既然夫人開誠布公,晚輩也不再藏著掖著。”何似飛垂了垂眼簾,目光自長睫下投射而出,說出口的話一改從前的溫和,帶了些他上輩子的癲狂,“三年內,晚輩定中進士——到時,阿竹哥身份隨之而漲,不知可否當得周二公子正妻之位?”
要不是何似飛還有個案首的身份在,周老爺幾乎要跳起來說“黃口小兒”!
就在此時,被周蘭甫帶回來的周蘭一大步衝入廳堂,跪在爹娘麵前,以頭搶地:“爹、娘,我這輩子非阿竹不娶,也隻娶阿竹一人!”
有他的加入,周家爹娘實在拗不過,隻能暫時安撫,但是周老爺低聲對何似飛問了句:“三年,進士?何公子是能跳過院試不考還是?”
“周老爺可到時再看。”何似飛同樣壓低了聲音。
“好,那我就先答應了蘭一,如果三年內何公子沒考中進士,找個由頭貶妻為妾,也不費多少功夫。”周老爺這是真的被氣著了。
“請周老爺放心。”何似飛態度恢複此前的誠懇,做了一揖,“還有,多謝周老爺高抬貴手。”
這兩句交流就連周蘭甫和周蘭一都不知道,周老爺回去後還翻看了萬年曆,甚至親自掰手指算了下——
今年是壬辰年,縣試和府試年年都有,不用多計較。
但院試三年兩場,今年二月已經考過一場,下一場得時隔一年半,等到明年八月才有一場。
至於鄉試,他家大郎說上回鄉試在庚寅年,也就是前年,鄉試三年一場,那麽下一場鄉試便是明年,癸巳年。
鄉試在癸巳年八月……
可府試也在癸巳年八月,他何似飛是能同時考兩科嗎?!
如果明年考不了鄉試,再下一場鄉試又得等三年。
而且鄉試考完才是舉人。
要中進士,得考完會試和殿試!
周老爺著實想不通,何似飛是怎麽敢誇下海口說三年內中進士的?!
可今天他又被二郎折騰的鬧心,擔心這孩子想不開又去出家,最後還是借著何似飛這個‘三年中進士’的台階下來了,暫時答應了二郎。
“我就看看這何小公子是能把一個人切成兩個用麽。”
又過了幾日,沈勤益在郡城考院試歸來,帶回來一個好消息,他中了!徹底擺脫了‘童生’的身份,成為一名正兒八經的秀才老爺!
聽沈勤益說,今年共五百零九位考生參加院試,錄取前四十二名,他得了第二十九名。
而此時沈勤益才十五歲,比周蘭甫中秀才的年紀還要小五歲。
與此同時,陳雲尚、高成安雙雙落榜。
他們決定繼續同陳夫子學習,備考癸巳年,也就是明年八月的院試——不出意外,可能跟何似飛一起競爭。
一個月後,周家二公子三媒六聘迎娶陳竹,在縣城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百姓們看熱鬧的有,蹭喜氣的有,還有誇周家仁厚,有說他們是覺得何似飛公子前途無量的……
更值得大家茶餘飯後談論的,還有那陳竹的嫁妝——不僅把聘禮全都回在內了,何似飛還給他多添了十箱。
果然應了何似飛一月前的話。
他讓陳竹風光出嫁了。
總之,在何似飛將陳竹背到門口,送入喜轎,轎子在縣城轉了一圈,陳竹與周蘭一拜過天地、高堂,又夫妻對拜後,陳竹便成了周家二郎的正妻——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據好事者說,姓陳的某個少爺遠遠的看了這喜轎幾眼,把麵前的酒壺砸在了地上,看起來好像發了很大的脾氣。
三日後,陳竹回門,何似飛在小院迎接了周蘭一和陳竹夫夫。他自個兒隻會做家常便飯,因此,打聽完如何招待回門夫夫後,何似飛專程去縣城最大的聚賢樓買了一桌飯菜,還拎了一壺酒。
豐盛又周全,沒出一點岔子。
翌日,何似飛背著書箱走出小院,周身籠罩著清晨的薄霧,隻身一人前往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