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餘枕苗走出人群後立刻回府, 尚且來不及回自己房內喝杯熱茶,便腳步不停的去了書堂。

他剛到門口,餘明函就瞧見他, 不等他通報,說:“進來吧。”

何似飛正在寫字的手頓了頓,抬眸看過去。

餘枕苗對著餘老微微躬身,又偏頭對何似飛頷首, 這才轉頭過去,高興道:“老爺, 小少爺高中縣案首了!”

餘明函懸著的心一下就放下了,臉上掛了明顯的笑意,說:“好!”

何似飛也很開心,那雙眼眸被日光照著, 好像幹淨剔透的琉璃,折射著點點燦然的光。

他筆尖一直懸垂在紙張上方, 一滴色澤深沉的墨從尖端墜下, ‘啪嗒’一聲砸在雪白的宣紙上, 何似飛這才回過神來, 見老師和管家都在看自己,不禁莞爾:“學生忘形了。”

“這算哪門子忘形,”餘明函笑得滿臉都是褶子,叮囑道, “你先收拾東西回家,一會兒報喜的官差估計就到家門口去了, 不要怠慢了送喜之人。”

“是, 老師。”

何似飛收拾了書本紙筆,對著餘老行了書生禮, 隨後又對送他出門的管家道謝,禮數周全。

陳竹也知道今兒個放榜,一早將何似飛送到餘府,便在縣衙外候著了。當時他還看到了餘管家,但礙於圍觀的百姓太多,他個頭又不高,實在不方便隔空高呼著打招呼。

見餘管家離開,陳竹忍不住將那名次又多看了幾眼,眼看著圍過來的百姓越來越多,陳竹也趕緊擠出了人群。

——給少爺當了這麽久書童,他自然知道縣試考中後,會有官差前來送喜報,他得快些回去把院子再掃一遍。

不消片刻,何似飛推開了自家院門,他才將書籃放下,就聽到外麵有清脆的銅鑼聲,隨即而來的是歡呼聲,其中還夾雜著幾句:“何小公子住這裏!”

“是案首小公子!”

“就是這兒了,院門沒關的這戶!”

“咣當——”銅鑼聲猛的一震,緊接著又是一停,在這個空當兒,有人高呼,“恭喜木滄縣牧高鎮上河村何似飛小公子高中縣案首!”

何似飛原本稍有平複的心湖被這一聲呼喊得再次波動起來。

不得不說,這熱鬧的場景太能調動人心情了。

他調整一下呼吸,低頭檢查自己衣著得體,舉步走入院中。

同時,還讓陳竹拿出昨兒個準備好的糖果和糕點,散給門口圍觀的百姓們。至於敲鑼的兩位老人家,各有一份‘喜錢’。

見何似飛出來相迎,那官差笑得見牙不見眼,將手中用紅係帶綁著的喜報雙手交給何似飛。

何似飛也雙手接過。

官差再次道:“恭喜小公子高中縣案首!小公子玉樹臨風,文采斐然,乃是我木滄縣難得的俊朗少年郎!”

何似飛謝過,同時將一個頗有分量的荷包遞給官差。官差隨手一捏,見裏麵居然是碎銀,還這麽有分量,笑容更燦爛,又接連誇了何似飛許久,這才離開。

如今天下太平,雖偶有天災或山匪禍患,但朝廷都能及時處理,百姓們日子大都過得十分安康。

因此,開春的縣試便成了每個縣城每年的大事。衙役們不僅會給居住在縣城的學子們送一份喜報,還會往學子們籍貫所在地再送上一份。

風光又熱鬧。

如此一來,即便是木滄縣這種比較落後的縣城,依然文風頗盛。想當時參加縣試的考生足足有七百餘人呢。

餘明函讓何似飛自個回去後,又擔心他和陳竹二人應付不來這種場麵,派了餘枕苗前去幫忙。

但何似飛這個小院兒距離縣衙實在太近了,餘枕苗到的時候,送喜的官差都走了。

餘枕苗隻看到滿麵紅光的陳竹和耳廓幾乎全紅了的何似飛。

他微微驚訝,何小公子,這是在害羞麽?

何似飛確實有點赧然。

說到底,他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即便有上輩子的記憶,但他上輩子可沒當著這麽多人麵、經曆過這種程度的誇讚啊。

與此同時,木滄縣城裏大街小巷所有人幾乎都在議論著縣試放榜的事情。

除此之外,大家對晨間那城西城南城北城東的幾個員外家管家在縣衙門口的喊話也有偌大興致——

“哎,我要是何小公子,我一定選城西江家,他們家雖說財力比不上劉家,但他們家閨女可是獨女!這要是嫁過去,江家不得傾盡家財供何小公子念書?”

“這倒不至於,何小公子不是餘老的學生麽,餘老也有錢財啊……”

“餘老的錢還得給自個兒養老啊。再說,餘老又沒有產業,他那麽大一個宅子,還養了好幾個下人,花的可都是之前積攢下來的銀子,總有一天會坐吃山空啊。哪有江家那源源不斷的錢財更讓人動容的呢?”

“兄台高見啊!”

沒人發現,有兩個背著行囊風塵仆仆的中年人正仔細的聽他們談話,末了還詢問一句:“縣案首,就是那科舉的第一名?要娶員外家的獨女啦?”

大家正談論的興致高漲,見居然有人不知道此事,立刻貼心的為其講述流程。

聽完後,這兩人帶著他們那才十歲左右的小女兒趕忙去了縣衙門口。

以往他們不敢多看一眼的縣衙門口滿滿當當都是人,這倆人也壯著膽子,帶著孩子擠到前麵去。

“對,那就是咱們鎮,這三個字我眼熟!”

“上河……這倆字我也認識,就是那何老頭家的孫子!”

“那豈不真的就是買了咱家陳竹的那個何似飛?”

女人聽男人嘀咕了三句,最後確定這個消息後,麵上突然笑了一下。她是真的為陳竹欣喜。隻要何似飛厲害,那麽她家阿竹也能過上好日子。

男人則覷了她一眼,冷聲說:“這何似飛再厲害,陳竹那賤種也不多給咱們銀子!我看他是翅膀硬了!”

女人抱緊了自家女兒,囁嚅著不敢說話。

男人又說:“我看這樣不行,那何似飛都要去娶員外家閨女了,身上一定很有錢,對,他現在已經很有錢。當初他都願意花五十兩買陳竹,我要不然說陳竹現在已經是他通房,讓他給咱們點彩禮錢?”

女人震驚地瞪大眼睛,鼓起勇氣,小聲說:“可過年時阿竹回來,說他不會、也不可能是何少爺的通房啊。”

男人冷笑:“不是通房?不是通房陳竹能現在十七歲了還不嫁人?再說他早都被陳少爺玩過,不幹淨了,他能清心寡欲的忍這幾年?我什麽都不管,我就要找何似飛要彩禮錢。這賤種上回威脅我,而且最近一年多每個月隻給我一百二十文,這點錢能幹什麽?都不夠我喝酒的!”

女人見男人話語越來越汙穢不堪,捂住女兒的耳朵,不讓她聽。

就在男人準備繼續大罵的時候,突然聽到身邊一個陌生青年詢問:“說誰賤種?”

這男人一向隻敢窩裏橫,聽聞問話後,下意識閉了嘴,去看那個問話的青年。

見這青年麵色是那種經常風吹日曬的小麥色,肩膀寬厚,穿著粗布短打,這樣冷的天腳上還隻穿著一雙草鞋——男人心裏有了決斷,估計是跟他一樣下苦的莊稼漢。

這麽一想,男人心中畏懼感頓散,說:“說我兒子,我養他到十七歲了,還送他到縣城來給那縣試第一的何小少爺當書童,他卻不孝敬我,一個月隻給我一百多文,不是賤種是什麽?”

這青年正是周蘭一。

他爹娘早早托人打聽過陳竹家裏的情況,一下就能把男人對號入座。不過,當時的情況是陳竹賣身契在何似飛那兒,按理說隻要陳竹爹娘不拿錢贖回陳竹,那麽陳竹就是何似飛的人。

並且陳竹老家距離縣城很遠,數月都見不上一麵,周蘭一便沒多管其中關係。

但這世上總有那麽些人,有著超乎常人想象的惡毒。

就在周蘭一想要騙這幾人離開,然後找地方套麻袋揍到這男人服氣為止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叫住了他。

“小周大夫!”

來人叫完‘周大夫’,又看看周蘭一旁邊的陳家夫婦,納悶:“誒,你們不是牧高鎮的麽?怎麽來這兒了,你們也來找周大夫看病?”

陳爹見到來人,趕緊點頭哈腰:“李管家啊,您、您也來縣城了啊?”

周蘭一打斷他們,問最後來的那位李管家:“你認識他們?”

“認識的,小周大夫。這陳老頭以前好賭,把家裏田產輸的沒多少,現在他們都在給我家主人種田,當長工。”

周蘭一說:“原來如此。我剛在這裏看縣試放榜,結果不小心聽到他們賣了兒子後還想敲詐何案首,我在想要不要扭送他們去縣衙,喏,這邊進去就是縣衙了。”

陳爹一下慌了:“我沒有,你血口噴人!”

“你隻是現在沒有,你一會兒就要去做了啊。”周蘭一說。

李管家也是人精,聽到周蘭一這麽說,立刻回應:“就是,咱們案首小公子可是縣太爺欽點的,別人想著巴結都來不及,你們還敢敲……敲……你們這是想要牢底坐穿嗎?”

“我們不敢,我們真不敢……我們都是平頭小老百姓。李管家,我們可都是您家的長工啊,我們有多少膽子,您還不知道麽。我們真不敢啊!”陳爹連忙回話。

那邊陳竹送前來幫忙的餘枕苗出巷子,正好看到了他爹娘還有妹妹,同時,那邊零星飄過來的一些字眼陳竹也都聽到了——他最了解爹娘,聽到這些字,他就能大概便湊出他爹的想法。

陳竹登時如墜冰窖。

這是他跟了似飛少爺接近兩年來,第一次感覺手腳發冷,牙齒不住打顫。

——他自己完全可以不管不顧的跟他爹掙一個魚死網破,但這人怎麽敢、怎麽敢想法子陷害他家少爺!

餘枕苗原本打算離去,見陳竹站著不動,自己也站住了,故此,後麵那些話餘枕苗大概也聽到了。

既然是跟少爺有關,他不能不管。

那邊周蘭一和李管家已經快要把陳爹嚇破膽,這會兒又來了一個麵容嚴肅、不怒自威的餘枕苗。

餘枕苗剛開口說了句:“你是想敲詐案首何公子?”

陳爹的腳下立刻多了一攤濡濕,褲子底下淅淅瀝瀝的,看樣子是被……嚇尿了。

陳爹‘撲通’一下跪在原地,求饒道:“小民冤枉啊,陳竹是小民賣出去的孩子,日後他再要如何,都跟小民無關啊,小民不敢有其他想法啊!”

他們這邊動靜大了,值守的衙役很快過來。

沒等他開口詢問,餘枕苗再次開了口:“念你隻有這想法,我代何小公子暫不追究,如若還有下次,你下半輩子是再也見不到太陽了。”

衙役是認識餘枕苗的,畢竟當初餘老回木滄縣,這邊的一切都是餘枕苗打理的,跟衙門也有些許交情。

此刻聽他這麽說,估計是私人恩怨。而且還隻到‘想法’這一步,未曾實施,那就是律法也管不了他們。

陳爹原本還有的最後一點念想在看到穿著當值官服的衙役的時候,整個人徹底癱軟下來,再也不敢冒出一丁點其他念頭。

陳竹呆呆地看著這一場鬧劇從開始到收場,直到周蘭一站在他麵前,他才回過神來,看了周蘭一一眼。

那一瞬間,周蘭一看到了曾經在陳竹眼中出現過的喜歡,還有……濃濃的絕望。

周蘭一的心仿佛被人握住,猛地一緊,幾乎要拔不過氣來。

他感覺……陳竹好像做下了某個決定。

而他,是那個等待審判的人。

當何似飛知道這一場鬧劇的時候,陳爹已經被關在了大牢裏——原因是在縣衙門口撒尿。

這種小事都不用經過縣令大人,衙役就將他暫時收監了。

念在他妻子女兒可能沒去處,隻關了三日。

此事過去後的第五天,正值何似飛休沐,陳竹穿上了他最好的一件衣服,鄭重的跪在何似飛麵前,磕了三個頭。

磕完後,他並不起身,依然額頭點地,在何似飛看不見的地方,雙眸緊閉,有淚珠從眼角溢出,緩緩滑落,洇濕了一綹發絲。

他聲音很輕:“少爺,陳竹與周蘭一兩情相悅,陳竹想嫁給周蘭一,請少爺恩準。”

就嫁給周蘭一當通房吧。

他這輩子,能遇到少爺,遇到周蘭一,遇到縣衙的那位老夫人還有小孩子們,已經很幸運了。

接下來,他將會安心呆在後院,當一個安分守己的通房哥兒。

——隻要周家可以壓得他爹永遠不鬧出幺蛾子來。

生而為人,即有信念。

有的人為了身份地位、有的人為了金銀珠寶、有的人為了愛情、有的人為了國家、有的人為了保護他人、有的人……則為了另一個人過得更好。

陳竹就是最後一種。

他看著何似飛才十二歲就離開牧高鎮,看著何似飛做木雕來賺錢,看著何似飛從原本的書童成了與高成安同座交流的表弟,看著何似飛成功拜師餘老,更是看著何似飛認真念書、結交誌同道合的朋友,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縣案首。

這種成長與陪伴,不是愛情,是友情,是親情,是希望能一輩子追隨他的孺慕之情。

如果可以,陳竹希望能一直在少爺身後,看著他閃閃發亮。

可……如今,他隻能止步於此了。

他深知讀書人的名氣有多重要。他願以此身,化成一道碑界,將那些汙言穢語隔絕在外。他爹那件事,因他而起,此刻也以他為終點,永遠不要出現在少爺前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