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何似飛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打好的草稿上麵, 慢慢悠悠的在心底斟酌每一個字是否用得精確。
這是一種很消磨時間的檢查手段。
但卻很容易讓人沉浸心神,慢慢的忽略掉周圍其他動靜……與氣味。
約莫看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何似飛拿起書籃中已經被凍成硬塊的饅頭, 放在嘴邊啃了一口。
隨著小半個饅頭和小半葫蘆水下肚,何似飛總算從那種餓極的感覺中解脫出來。吃是暫時吃夠了,但檢查草稿的進度才堪堪過半。
剛才何似飛仔細檢查,隻是因為想要沉心靜氣的吃下東西, 現在吃完了,自然可以快速檢查, 隻要讀起來順口、流暢,用典正確,便不用一個字一個字的琢磨。
檢查完後,何似飛重新抻了抻手指, 又活動了一下手腕,開始謄抄這份草稿。
身後不遠處的火盆又換了一次, 何似飛總算謄抄完畢。
此刻, 鼻尖所縈繞的獨屬於某種**的騷味也越來越重。
——那些瓦質尿盆這些天來似乎並沒有被傾倒過, 大棚裏考生本來就多, 每人一天解手一兩次,到今兒個已經積攢了三日,即便大棚兩側有窗戶,但能散的味道著實有限。
何似飛有了昨兒個的經曆, 回去後又給自己做了一些心理疏導,原本已經說服自己今兒如果真的內急就隨波逐流吧, 反正大家都不能轉頭, 誰也不知道是誰。
再說,隻要是參加過科考的書生, 都得經曆這麽一遭,他就不要有那麽大的形象包袱。
但一想到這東西可能得等他們考完才傾倒——明兒個來考試,腳邊還擺著這麽一個玩意兒,何似飛咬咬牙還是忍了。
他隻需要檢查一遍即可,最多再花一盞茶的功夫就能交答卷了。
不出意外,今兒個何似飛比昨日出來的還要晚些。一到餘府後他再次直奔茅廁。看得在院子裏正烤火的餘明函連連搖頭——十四、五歲的少年人不僅脾氣強得厲害,而且還最要麵子。
說白了就是挺矯情的。
倘若年紀再小一點,比如剛過十歲來參加縣試,基本上是嚴格遵從規矩,說小解在尿盆裏就小解了;年紀再大一點呢,比如十七、八歲左右,基本上都成家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不會在乎這一點麵子。
就是何似飛這個年紀的小少年最為有自個兒的主意。
餘明函也不好說道什麽,見他吃完飯就讓他回去了。
第四日考得與昨天題目數量完全相同,依然是二十六張考卷,四張帖經,十二張墨義,十張策問。
有了昨天的經驗,何似飛剛寫完帖經就啃了大半塊饅頭——趁現在天色早,氣溫涼,大部分味道還沒來得及散發出來,先把東西該吃的吃了,這才繼續寫墨義。
不過他控製著隻抿了一口水,不敢多喝。
何似飛的座位臨近過道,左手邊是教諭,右手邊才是考生。
他不知道,坐在他右手邊的這位兄台其實會經常注意到他,畢竟何似飛的相貌、身型、氣度在一群縣試學子非常出挑,即便是從其他村鎮趕來的學生,隻要稍加打聽,就能知曉他是何許人也。
好巧不巧,這位兄台早在來到縣城第一天就聽說了何似飛的大名,甚至還遠遠見過他一次。
這回能跟何似飛座位相鄰,這兄台心裏還是稍微有些激動的。
隻不過管理的太過嚴格,他們自打走過‘龍門’後就一直有衙役看守著,找不到交頭接耳、套近關係的機會。
這位兄台發現何似飛前三天考試直至午時都沒有吃一口饅頭,喝一口水,本以為今兒個也是要在下午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才會吃東西,沒想到這麽早何似飛就啃了饅頭。
心中頗有些驚訝。
等到晌午,炭盆把整個考場烘得熱乎起來,再加上今兒個尤其好的太陽,考場裏彌散著一股格外刺鼻的味道。
這位兄台原本想按照習慣在午時啃一下饅頭的,聞著這味道,便沒有絲毫胃口了。
更別提他右後方的仁兄不知道多少天沒洗腳,那味道混雜在其中,簡直有些上頭。
何似飛因為早上吃了多半個饅頭,這會兒也不用再吃東西,寫完答卷檢查之後便交了上去。
第五日的答卷隻有二十張,其中十四張為策問,六張為詩賦。草紙也足足給了二十張。
何似飛查看了一下題目數量,策問有四道,詩賦為三首。他想起老師此前說過的,帖經和墨義隻能檢查考生是否能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其作用隻能篩選掉那些基本功不紮實的學生,區分不了名次;詩賦隻為錦上添花,在最後名次膠著狀態時或許有奇用;而策問,才是所有考題的重中之重,因為它體現了一個學生思想的深度,以及對文字的掌控能力。
縣試的策問不算難,並沒有讓學子們根據自己的見解來評判人文政治,僅僅隻是評判四書五經中某個人所說的某句話或者某個具體事件。
何似飛讀完四道策問題目後,並沒有急著思考,而是又看向了詩賦題。
詩賦是他的強項,何似飛打算趁清晨靈感多一點,先寫好詩賦。畢竟策問雖然很重要,卻也不是沒有套路可循,可以暫緩放後來寫。而詩賦則是更看一個人的語感和此刻心境。
炭盆都是在開考後才會端來,這會兒鼻息間的溫度都是涼的,正好適合寫詩。
——越是能稍微極端一點的環境,越是能促進好的詩文的形成,當然,臭味除外。要是真把詩文放在午後來寫,何似飛感覺自己怕是會寫成一團漿糊。
在草紙上寫了兩首詩後,何似飛通讀兩遍,心裏還算滿意,從書籃中摸出饅頭開始啃。
今兒個的考題都是要耗費腦子的,何似飛打算多吃點,補充體力。他一邊吃一邊推敲剛寫成的兩首詩中的某些字是否可替換,還真被他推敲出兩個來。
最後一首詩何似飛心中有了點靈光,但以他現在的實力,真做不到一口氣連寫三首詩,這會兒便隻能先去寫第一道策問題。
等他寫完兩道策問,第三首詩在腦中也漸漸有了雛形,何似飛趕緊將自己的想法記在草紙上,隨後緩緩雕琢完善。
就在此時,考場內的氣味越來越刺鼻。
連考了五日,大部分人都沒有時間沐浴,講究點的最多換下在這臭氣中沉浸了一整日的衣服,但大部分人連衣服都不會換——反正穿在自己身上,穿久了自己就聞不到了。
這下真的是人味兒、墨水味和各種臭味混雜在一起,能在這種極端環境下吃饅頭、作詩的,當真是豪傑。
其實如果逼到極端,大部分人在這種環境下都能吃下東西,但問題是現在遠不到‘極端’,就是餓一頓也無傷大雅,反正最後一場考試了,考完回去就能大魚大肉的吃。
何似飛右手邊的兄台見他拿起了饅頭,有了昨日的教訓後,自己也拿起饅頭啃,隻是個饅頭被凍得硬邦邦,口感不好,在不大餓的情況下也吃不下多少,他吃了一半就放下了。
下午餓的時候,聞著這味道又吃不下去。
何似飛謄抄、檢查、交卷一氣嗬成,他走出縣衙,見陳竹要迎上來,趕緊用眼神示意他停下。
陳竹站在距離何似飛三尺遠的地方,微微不解:“少……似飛?”
何似飛:“我身上快要餿了,你先去老師家裏,說我沐浴後再登門。”
陳竹:“那……午飯?”
“這個不用擔憂,給我留些銅板,我隨便買兩個燒餅或者包子先墊墊肚子。”
陳竹隻能照做。
何似飛的小院距離縣衙很近,他買了燒餅後,從小道繞到後院,再走幾十步就到了自家門口,隨即放下書籃,趕緊燒水沐浴。
想要參加縣試之前,他和陸英討論時擔憂的喝水與小解問題——把這跟那詭異的人味兒一比,當真小巫見大巫。
何似飛泡在浴桶中,用胰子慢慢在頭發上打沫,雙眸闔著,心想,就等十天後放榜的結果了。
不過,這十天他也不能憊懶,縣試他本就十拿九穩,現在該為四月的府試做準備了。
餘明函原本也是打算在縣試結束這日敲打一下何似飛,讓他不要放鬆的太早,兩個月後還有一場府試呢。
見何似飛自己有這覺悟,餘明函高興之餘,又有點懷念那個一進門就去茅廁的稚氣未脫的少年了。
他這弟子小小年紀就這麽沉穩,胸中雖有恣睢狂氣卻能很好的收斂起來,以後說親時得找個活潑的,到時兩人相處才不至於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