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何似飛出門後, 首先入目的便是陪考的家長或者書童,他們一見到何似飛,立刻興奮起來:“快看, 又有考生出來了!”

“哎呀,不是說縣試考一天麽,這些學生怎麽一個個都出來這麽早?這都第三個了。”

“要麽不會寫,要麽就學得好寫得快——誒, 小公子,考試難嗎?考得什麽呀?”

他們的眼神實在太過殷切, 何似飛回了一句:“縣試規矩,不得對外泄漏考題及其相關信息。”

說完後,何似飛目光在人群裏掃了一圈,看到了正拚命舉手卻隻敢小聲呼喚的陳竹, 腳步一轉,朝陳竹那邊走去。

其他人還想再多問一些, 剛對著何似飛的背影揚起了聲音, 門口把守的衙役便低聲嗬斥:“考場重地, 不得大聲喧嘩。”

百姓們立刻收了嗓音。

他們能在這裏等候, 那麽考場裏九成正坐著他們的孩子或者少爺,自然是不想影響到自家人的。

陳竹接過何似飛的書籃,先給他披上棉襖,隨後看著裏麵還沒動的倆饅頭, 說:“早上餘管家走時說了,餘府會一直給少爺備著飯菜, 等少爺考完出來, 過去就能直接吃上熱乎的。”

饅頭雖然耐饑,但這會兒被凍得硬邦邦, 一點也不好下口。

今兒個縣城裏大部分人都圍在了縣衙偏門處,往常還算喧囂的街道上冷清不少,一個清瘦的少年帶著書童緩步行過今年剛鋪滿青石板的道路,考場裏積攢的寒氣在少年眉眼間凝聚上一層冷霜,此刻借著身體運動產生的熱意正緩緩化開。

那眼眸便像水洗過一般,粲然發亮。

——那是少年人對萬千種未來的滿懷期待的雙眸。

而遠在京城的另一位少年,此刻眼眸裏卻滿是憤怒與不羈,直定定的看著自己麵前的男人,麵頰因為太過氣憤有些發紅。

他梗著脖子咬著牙:“您就這麽想把我嫁出去?!”

男人正是喬影的親爹,喬淞遠。

喬淞遠看著這張同自家過世老太君有幾分肖似的容貌,被他話語氣得幾次想動手,卻還是忍住了,隻是斥道:“喬影,你今年已經十六歲了!”

老太君年輕時曾是劫富濟貧的女俠客,眉目裏帶了女兒家少有的英氣。她雙劍在手,可以一擋十!後來被身為鎮北大將軍的老太爺‘擒獲’,兩人暗生情愫。自此,女俠客成了將軍夫人。

喬淞遠幾乎是聽著爹娘的故事長大的,故此,再怎麽著都做不到對這有著肖似阿娘眉眼的兒子動手。

喬影振振有詞:“十六歲又怎麽,張禦史家的哥兒十九歲還沒定親!”

喬淞遠被他氣得頭疼:“那你聽聽外麵怎麽傳張禦史和他家孩子?說他身為言官教子無方,說那哥兒無才無德……”

喬淞遠到底身居高位已久,做不到對哥兒品頭論足,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

喬影:“我本就無才無德,他們隨便罵去!您逼我嫁人,難道就是因為您嫌棄我拖累了您的名聲嗎?”

喬淞遠心說自己要是在乎這個,早在兩年前就派人按著喬影把他嫁出去了。

喬影就算脾氣再大,力氣還是在那兒擺著的,都不用找小廝,派倆嬤嬤就能按住他。到時候綁著上了花轎,他還能鬧出什麽花樣來。

可喬淞遠對喬影是心懷愧疚的。

喬影是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意外得來的孩子——當初知道夫人又懷上的時候,他其實不想要這個孩子的,畢竟當時大兒子已經十五,大女兒十四,二兒子十二。他兒女雙全。

而且,當時夫人年紀不小,前些年跟他去塞外還剩過一場大病,大夫說這時候再生孩子,可能會對身體有不小的影響,喬淞遠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了。要不是夫人堅持要生,那麽就不會有喬影。

果不其然,生下喬影後,夫人身體好像又差了些,再也禁不起舟車勞頓,隻能在府中修養。

因此,喬淞遠對喬影是不大喜歡的。十多年來,他抱這個孩子,跟這個孩子單獨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

雖然京城傳聞他十分寵愛、縱容最小的這個孩子,但真實情況是他對這孩子幾乎不聞不問。不僅是他,就連夫人……也因為身體緣故,無法將喬影帶在身邊教養,隻能給他源源不斷的物質財富,將他養成了京城傳聞中那個‘囂張跋扈’的小少爺。

眼看著喬影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出落得同老太君年輕時候越來越像,喬淞遠再想回過頭對孩子好,發現已經太晚了。

這孩子早早的有了自己的主見和觀念,偏生心思又敏感的緊,但凡對他稍微有一點其他用心,他就能察覺出來,喬淞遠這個當了一家之主多年的男人又不大會緩和氣氛,他們倆在一起說事情,演變到最後隻剩下爭執。

又一次不歡而散後,喬淞遠擰著眉頭回了屋。

夫人正在午間小憩,聽到開門聲,淺眠被驚醒,便微微抬眸看了看喬淞遠。

——看他的麵色就知道這場交談的結果。

“我好說歹說,他都不肯成親,”喬淞遠坐在床邊,丫鬟立刻要為他除去鞋襪,他擺了擺手讓丫鬟們出去了,“把京中所有青年才俊的畫像給他,他也不看。這孩子,自從兩年前從綏州回來,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他了。”

夫人抬了抬頭,枕在喬淞遠腿上,語氣同樣有些落寞:“我也是,兩年前我寫信點破他的小心思,原本以為他回來能收收心,準備相看人家,沒想到他回來後愈發變本加厲的抹黑自己名聲了。”

頓了頓,她將聲音壓得很輕,“其實我本不想這麽快逼他訂親,但宮中傳來消息,陛下……時日無多,到時如果天下同悲,阿影的親事又要往後再推一年啊。”

——再推一年,阿影就要十七了,這時候訂親,那些合適的青年才俊基本上家裏都有妻子了。

喬淞遠夫婦肯定不會同意喬影嫁給人做妾,平妻也不行。

喬夫人房內的談話聲逐漸淡去,另一邊,有數道消息正自皇宮向外,快馬加鞭的傳遞出去。

木滄縣,餘府。

相較於之前,今兒個的午膳較為清淡。餘枕苗也知道何似飛自醜時開始就沒吃過東西——醜時距離現在有五個時辰,普通人就算是躺**一動不動的歇著,肚皮也早該餓了,更別說何似飛還經過了重重檢查,寫了二十張答卷,且全程隻靠著單衣禦寒。

嚴重饑餓的情況下,最好不要吃大魚大肉,不然會刺激腸胃,萬一後麵幾場考試鬧肚子,那再好的文采也發揮不出來。

何似飛吃完飯後,拜別了老師,同陳竹一道回自家小院。

全程餘明函都沒有問何似飛考得如何,也沒有說讓他放鬆的話,兩人交流的不過是一些稀鬆平常的事,就跟平常沒什麽兩樣,好像何似飛並沒有去參加縣試一樣。

不過,用平常心麵對大考,才不至於緊張過度而導致發揮失常。

陳竹見到餘老同似飛少爺的相處模式,不禁想到那些等候在縣衙偏門外的殷切的父母們,也不知道他們的情緒會給自家孩子多少壓力啊。

跟著何似飛回去小院後,陳竹本以為自家少爺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休息,畢竟陳竹自己現在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想要倒頭就睡。

但陳竹見何似飛推開窗,站在書案邊開始磨墨,看起來不像要睡覺的樣子。

“似飛,你……不休息一會兒嗎?”

“不了,酉時再吃飯休息。”

何似飛沒有抬眸,隻是專心研墨,他現在是困的,不僅是因為精神緊繃了五個多時辰,更是因為剛吃完午飯,飯後本就容易困倦,但一想到後麵幾天的考試,何似飛又咬著牙繼續堅持。

今兒個能答題這麽快,是因為考得是最簡單的帖經,後麵還有墨義、策問和詩賦。答這些的時候都需要思考,定然不如寫帖經那麽快了。

因此,為了讓自己保持一個穩定的生物鍾,為了後麵幾天午時不會困到頭腦模糊,何似飛還是堅持著又練了一會兒字。

到底是少年人,精力旺盛的讓人羨慕。等他寫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那點倦意便消散了,隻剩下抖擻的精神。

第二日照舊,何似飛戌時休息,醜時剛到就起床,吃了點沒有湯水的早飯後拎著書籃出門。

他今兒個本不想讓陳竹再跟去,昨兒個也同餘枕苗說過不用再麻煩了,經曆過一遭,他便曉得流程了。

但陳竹說還要給他拿棉襖,便還是得同去。

今兒個考得是墨義,考問形式是提問與簡答,不同於帖經的默寫,這是需要考生對四書五經的注釋和經義理解透徹後再做回答。簡單來說,就是簡述題目所問某一句或者某一詞的含義。有時一詞會有多重含義,便要求寫出出處並釋義。

這比帖經要難上一個等級,但考的還是學生對於四書五經的熟記程度。

何似飛跟餘明函學習時,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讓他背誦四書五經及其含義,這個一點也難不倒何似飛,隻是因為題目數量眾多,足足有五十六道,何似飛過了午時才寫完,交了答卷出門。

今兒個他出門時比昨天更餓了一些,且小腹有明顯的小解之意。

餘明函正好在院中走路消食,他見何似飛一到府裏後先去往茅廁,便曉得他定然是忍到了現在——到底是年輕人麵皮薄,不好意思在考場上解手。

不過考科舉就是如此,人都有內急的。

要不然為什麽書生們講究‘同窗情誼’呢?這個同窗,不僅是指在某一書院一同學習,還包括同時參加某一場考試——大家一起脫了衣服被檢查有無夾帶小抄,進入考場後連解手都避不開別人,沒有任何私密程度可言。所以隻要在考試後稍加維持,就能獲得一份‘深厚’的感情。

不過餘明函並沒有提醒,這種考試時候的小樂子,得等何似飛自個兒去慢慢發現才有意思。

很多事情過來人點透之後,便少了自己探索的樂趣。

餘明函看著何似飛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忍不住搖頭失笑,他這個弟子素來做事穩重,學習方麵更是踏踏實實,也就這種時候才能看到一點少年人的羞赧與稚氣。

第三天考的考卷共有二十六張,其中四張為帖經,十二張為墨義,最後十張則全是策問。

所謂策問,便是由主考官設題指事,再由學生做文章。這時候的文章就要闡明自己對此事的全方麵、深入了解。

不過,這到底還隻是縣試,考得並不會太難,主考官點的事件一般也不跟當世的人事政治沾邊,都是四書五經中曾出現過的具體事件。

即便是學過的具體事件,但要就主考官點出的方麵進行論述,也少不了引其他經、據多方麵的典。

何似飛此前跟老師練過不少這方麵的題目,但就算是他,也得先打了草稿,再做謄抄。

學政們顯然都知道考策問費草紙,這回一人發了十張草紙。

經過前兩天的考試,何似飛對自己的答題速度有了簡單認知,前麵十六張答完,他根據自己的饑飽程度,大概判斷出距離午時還有半個時辰。

這會兒何似飛精力尚可、頭腦清明,先審了後麵三道策問題,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寫在草紙上。

等他打完草稿,隻感覺腹中饑餓難耐,嘴唇也頗為幹燥。

何似飛心道,他再不吃不喝,可堅持不到謄抄完答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