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陳公子。”何似飛不鹹不淡的應了一句, 不算讓陳雲尚難堪,但任誰都能看出他的疏離與冷淡。

陳雲尚登時覺得麵上有些掛不住,他方才語氣那麽熟稔, 就是想做給院內的其他同窗看,沒想到何似飛並未上鉤。

看似是稱呼了‘陳公子’,但聽起來著實像在反問‘我們很熟’?

高成安見氣氛有些凝滯,趕緊把目光放在沈勤益和陸英身上:“這兩位想必是似飛和蘭甫的好友, 不知如何稱呼?”

沈勤益從來都沒懷疑過何似飛對言語的掌控能力,更是從未懷想過有人能擠兌成功何似飛——如果真成功的話, 那肯定是何似飛不想同這人一般見識。

畢竟,沈勤益自覺自個兒是一個特別能說會道的人,但他在似飛麵前都討不到一點好處不說,還經常被何似飛一句話搞得下不來台。不過, 他知道那些都是因為他話太多,何似飛想讓他安靜一陣才開口說的, 不然他真的能把其他人的話都搶了說, 叭叭個沒完。

退一萬步說, 沈勤益就喜歡別人能把他說的啞口無言。故此, 他們四人一道出去遊玩時,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他不僅不覺得難堪,甚至還想被多懟幾句。

何似飛最初擠兌他隻是因為他一直把話題扯在陳世美身上, 後來見沈勤益樂此不疲,也就隨他去了。

可陳雲尚明顯不是這種性子。

他很好麵子。

何似飛方才那一句疏離的‘陳公子’, 已經把這人氣到耳廓微微發紅。

此刻, 沈勤益其實還想繼續看陳雲尚蹦噠,最重要的是, 他很期待何似飛的反應。

可惜了。

可惜高成安來打圓場。

剩下幾人逐一介紹了自己,已在小院內的書生們同樣報了姓名與師承,大家便一起圍站在書案邊,看一個青衫男子寫詩。

綏州多河流,常年氣候濕潤,即便最近沒怎麽下雨,但刮來的寒風裏還是帶著水汽,吹久了就感覺這水汽裹挾著冷風穿過人的衣襟,直往人皮肉裏鑽。

不過,今兒個雖然冷風陣陣,天上朵朵白雲下卻是出了太陽的,站在書案邊能曬到些許陽光,肩膀上不一會兒就暖了起來,倒也不算難熬。

青衫書生方才介紹自己叫高風池,此刻落筆寫的是一首前朝大詩人廣為流傳的勸學詩作。

雖是別人作的詩,不過青衫書生字寫得好,一手柳體帶筋帶骨,方正整齊,周圍人很給麵子的誇讚一番。

周蘭甫開始把這兒當龍潭虎穴一樣避著,此刻見他們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倒也像個正常詩會,便漸漸放下心來。

何似飛今兒個跟表哥一打照麵,便知道高成安並沒有什麽壞心眼兒,即使長時間沒見,高成安依然還是此前那個淳樸的品性。

那麽專門叫他來參加詩會,可能就是陳雲尚同他那些好友的意思了。

陳雲尚……

想都不用想,肯定不會對他安什麽好心思。

周蘭甫此前能想到的‘名聲’問題,餘明函早早就跟何似飛提及過。不過餘明函講這些的意思倒不是讓何似飛‘避戰’,他隻是把此前有書生踩過的坑都給何似飛提一提,避免他日後被人陰了還對此一無所覺。

故此,周蘭甫覺得此刻氛圍尚可,漸漸放鬆下來,何似飛這邊依然保持警覺。

院內詩會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前麵有人默寫了‘勸君惜取少年時’,還有人寫‘我言秋日勝春朝’,沈勤益則寫了‘落日樓台一笛風’「1」……

每寫一首,大家都會念出來並對其多加讚賞,一是誇詩選得好,二便是誇字寫得好。

輪到何似飛時,未曾提筆,先誇了一句:“人長得真漂亮。”

陳雲尚此刻好像忘了之前何似飛對他的冷淡,笑著對眾人說:“實不相瞞,一年多前初見到似飛那會兒,我還以為他是個穿了哥哥衣服的小姑娘。”

有人立刻接茬:“這樣昳麗的容貌,我看啊,最適合穿紅衣,似飛小公子今兒這一襲白衫,真是素了些。”

“等會兒,我覺得何似飛身上這不像是白衣啊,此前應該是蒼色吧,不過因為漿洗次數太多,發白了而已。似飛可真是節儉樸素啊。”

這些人何似飛並不認識,但一上來全都‘似飛、似飛’的叫。

“聽說似飛是出身村戶,不過既然拜師了餘老,穿成這樣……”

沈勤益正在想怎麽能不動聲色的把這群人罵回去,隻見何似飛已經落筆。

《可歎》

——這兩個字一出,那人說話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大家為了考科舉,大都練的顏體和柳體,顏體比較字形更踏實沉穩些,而柳體則更加清瘦端方,各有千秋。

雖說柳體的特色就是端方,但能把柳體的特色完全寫出來,並且筆端藏鋒,斂芒不露……真的是努力和天賦缺一不可。

“較之上月,似飛的字又精進了。”聽完那些話的周蘭甫長呼一口氣,終於有了笑容。

“這真的是天賦,似飛趕緊多寫幾幅,日後你成名了,我要是過不下去,便帶著你的字賣錢去。”

沈勤益話音剛落,就被陸英擰了一把。陸英活這麽久,也是頭一遭見賭咒自己過不下去的人。

何似飛寫完題目後,頓了片刻,好像在思考落筆寫什麽。

陳雲尚眉梢眼角帶了些得意之色,他就知道年紀越小的人越喜歡在人多的時候表現自己。

此前他們都是謄寫前人的詩集,大家都很上道的挨個誇下去,就連何似飛帶來的那個沈勤益他們也誇了。

輪到何似飛的時候,他們先誇讚了何似飛的相貌——誇讚男子相貌,其含義有褒有貶,他們要做的就是明褒暗貶,以此來‘刺激’何似飛去表現自個兒,在短時間自己去作一首詩,而不是單純謄寫。

“似飛這是要自己作詩嗎?《可歎》這名字取得好。”陳雲尚率先開口。

“如今的境況確實可歎,我記得成安以前說過,似飛也是住在這小院裏的吧?”有人又問。

高成安這會兒要是還看不出陳雲尚一夥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就是真的蠢了。

此刻他麵色發白,看著這些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嘴巴一張一合,吐露的全是幹擾何似飛作詩的話語,腦子越來越懵。

他們都是讀書人,都知道作詩時最忌催促、逼迫、吵鬧。古來以往,是有過曹植七步成詩,李太白‘力士脫靴’後落筆寫《清平調》,但那都是有頂頂天賦的大詩人啊!似飛還這麽小,過年後才到十四歲呢!

陳雲尚瞟了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的高成安,心裏知道這人怯懦的毛病又犯了,此刻定然又在心裏兩難了。他笑著攬了高成安的肩膀,說:“似飛以前是住在小院裏,但住了還沒到一個月就搬了出去,還帶著我那通——”

他還沒說完,何似飛已經迅速落筆寫了兩句。

「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變幻如蒼狗。」

有人輕聲將這兩句念出來,再配上題目的《可歎》二字,眸中立刻被驚豔填滿。

周蘭甫等人這會兒已經要拍案叫好!但為了不打擾何似飛的思路,隻能閉著嘴緘默不言。眸中驚喜、感慨和羨慕幾乎要溢出來。

似飛的天賦他們其實早有感受,雖然每回參加詩會,都覺得似飛的詩寫得確實好,但都沒有今兒個讓他們震撼。

這可真是在眾人的壓力、逼迫下寫出來的!其時間之短,難度之大,無異於七步成詩!

原本聒噪嘈雜的小院陡然安靜下來,眾人甚至感覺自個兒聽到隔壁院子裏有茶盞輕輕磕在石桌上的聲音。

何似飛恍若未聞,他眸中有少年人的不屈和朝氣,璀璨的幾乎奪目。再一次蘸墨後,又落下一句「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有人再次低聲念出來。

何似飛又一次落筆「明月無瑕豈容易,紫氣鬱鬱猶衝鬥。」「2」

“乖乖,沒有一句寫悲歎,卻每一句都‘可歎’!”陳雲尚身後有朋友忍不住感慨。

“他真的還沒到十四歲嗎?”

“這詩是不是他之前寫好的?”

見何似飛寫完擱筆,好脾氣如周蘭甫都忍不住懟一句:“之前寫好的?是誰之前嘲諷了似飛身穿白衣?是誰提起去年今年大不相同,還說似飛曾住在這小院裏?你看看他的每一句,哪裏像之前準備的樣子!”

確實真的不像之前準備好的。

但就是因為真的不像,才讓人愈發難以接受。

這樣短促的作詩時間,這樣嘈雜的周遭環境,還能落筆沉穩端正,寫出這樣漂亮的字,寫下這樣引人感慨的詩文……

最重要的是,他還不滿十四歲。

“……何公子真的厲害啊。”最早謄抄詩文的高風池喃喃。

“這天賦,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滿木滄縣了吧……”

沈勤益終於揚眉吐氣起來,聽到這話,笑著嗬斥:“還名滿木滄縣,嗬,唔——”

他剩下的‘名滿綏州’‘名滿天下’還沒出口,就被十分了解他的陸英給捂住嘴巴。這些話他們私底下說說可以,這裏人多眼雜,要是被誰宣揚出去,那就是‘何小公子雖然有才氣,為人卻太過輕狂不羈’了。

雖說‘輕狂不羈’也不是什麽壞事,但在何似飛還沒考中名次前,最好低調一點。

日後他若是連中小三元,再在鄉試上拔得頭籌,那確實可以輕狂一點。

與此同時,隔壁那正在喝茶婦人見聽不到念詩的聲音,心中愈發好奇——本來隻是聽個樂子。後來見一位叫何似飛的少年作詩,單單是聽那幾句,她就覺得這少年心中有丘壑了。

可後來卻沒人再念,她這……真的很想拜讀這首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