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交談進行的很順利。

周蘭甫應該提前跟周蘭一提過陳竹在何似飛這兒的地位, 因此,周蘭一並沒有以‘周家二少爺’的身份來跟何似飛談買下陳竹賣身契的事情。他的一字一句裏不僅有對陳竹的情誼,還有明顯的尊重, 是那種對於同樣有獨立人格的同類的尊重。

周蘭甫注意到,在周蘭一談起陳竹的時候,何似飛那淡淡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周蘭一的這些心裏話,周蘭甫也是第一次聽, 見二弟有如此尊重哥兒的覺悟,他自個兒都吃了一驚。

——二弟這樣的想法, 當真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那麽,二弟應該算陳竹的好歸宿吧。

周蘭一以為何似飛會跟自己一樣震驚於這份難得的尊重,卻不料何似飛麵上始終神色淡淡,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此事值得驚訝一樣。

那邊診脈開藥的速度不慢, 這裏周蘭一也隻能長話短說,將希望何似飛給陳竹帶的話說完, 便千恩萬謝的送別了。

出門時, 周蘭甫壓低了聲音問:“似飛, 你……不覺得蘭一這樣的想法很難得嗎?”

何似飛這會兒才驚訝的微挑眉梢:“什麽想法?難得?”

居然跟周蘭甫完全不在同一條腦回路上。

周蘭甫隻能解釋, 何似飛明白過來後,不禁莞爾:“蘭甫兄,在婚配一事上,大家對男子的要求, 是不是太低了點?”

這下輪到周蘭甫不理解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這時代書生,周蘭甫確實很難理解何似飛的意思——對待成親一事, 男子能尊重女子/哥兒便是難能可貴, 而女子/哥兒卻需要敬重丈夫、溫柔賢惠顧家聽話乖巧……

何似飛對此沒有過多解釋,離開回春堂後, 四人還要趕赴一場詩會。

——對於詩會,九月十月的主題有秋收、賞菊,十二月一月有嚴冬、臘梅,唯獨這十一月,可憐見兒的夾在兩個上好的時節中間,再配上凍人的氣候,著實讓人提不起寫詩的興致。

因此,大部分人不會在這時舉辦詩會。

往年此時,學子們大都喜歡蹴鞠、投壺、登高等鍛煉的活動。有家底的人還會租借幾匹馬去享受騎射的快樂。

可這場詩會的舉辦者是高成安。

前日,何似飛下學後,剛拐過縣衙後的巷子口,還沒走到自家院門前,遠遠就見有一個陌生小廝在門口徘徊。

陳竹最近在縣衙照顧那些年幼的哥兒,何似飛白日裏一般在餘老府中,因此,家裏是沒有人的。這小廝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何似飛走到近前,接過小廝手中的請帖,同時習慣性的摸出一點碎銀賞給小廝。待他看到請帖上大大的‘詩會邀請’時,眉頭微蹙,對那還沒走的小廝說:“小哥,抱歉,麻煩告訴你家主人,此旬休沐我已有約了。”

小廝顯然沒料到何似飛居然會拒絕,他愕然的垂著腦袋,聲音小得仿佛嗓子眼兒裏摳出來:“何、何公子,我家少爺說,他已經許久未見您了,這回真的想要同您敘敘舊……”

何似飛將信封打開,這才發現,落款居然是高成安。

到底是表親,何似飛便答應下來。

周蘭甫那邊同樣,到底曾經同窗過兩個月,也答應下來。

至於沈勤益,則是聽說何似飛和周蘭甫都要去參加詩會,自己同樣要跟去不說,還拉上了陸英,理由是大家身為朋友,就要要有福同享、有詩會一起參加。

周蘭甫依然經受不起沈勤益的打趣,偏頭看了何似飛一眼,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便忍不住開口:“勤益、阿英,不是我們不想同你們一道,隻是那高、高兄近年同我們無甚交流,突然相邀,我們不曉得其底細,便不敢貿然邀請你們。”

文人相輕——即便這隻是小小一個木滄縣,讀書人中也分了不少派係,平日裏鬥文、鬥詩、鬥歌賦的情況不少。

周蘭甫他們幾人都算是縣學一派,有‘正統’出身,即便自個兒不爭不搶,平日裏也少不了被其他學子拿來做比較。

這種不同流派之間的比較,鬥贏了沒什麽,如果輸了……那真是短時間在文人圈子裏抬不起頭來。

比如何似飛,去年拜師餘明函,可今年二月卻並未下場參加科考,當時還被一些書生暗地裏嘲諷過——說他拜師大半年了,連縣試都不敢參加,可別肚子裏沒什麽墨水吧。

當然也有人出於對餘明函的崇拜,愛屋及烏的選擇信任何似飛——說他有可能打算在明年下場考,連考三科,一舉拿下小三元。

大部分文人默不作聲,其實同樣在心底暗暗等待何似飛參加科考。頂著餘明函弟子的名頭,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溜溜。

周蘭甫雖然話少,卻是個極為好心的,他又說:“上月似飛一首《詠秋》律詩備受好評,最近原本不應再參加詩會——再過兩個多月就要參加縣試了,聲望對於縣試排名很重要,這個時候可不容許出一點漏子。你們倆也是,陸賢弟同樣要參加縣試,勤益要參加院試,這會兒跟上來湊什麽熱鬧,哎。”

越說越有點緊張擔憂。

縣城就這麽大,當時何似飛同高成安一道來縣城,之後又帶著陳竹‘自立門戶’的事情在文人圈裏壓根瞞不住。不過,因為高成安同陳雲尚一方理虧在先,何似飛的行為處事挑不出錯,想要看何似飛笑話的人也沒有攻訐他的由頭,此事便一直沒什麽人提。

但何似飛同高成安關係冷淡下來,便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一年都沒怎麽聯係過,高成安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邀請何似飛參加詩會,周蘭甫等人便下意識覺得他不安好心。

沈勤益:“不就是即興作詩麽,咱又不是沒作過。再說,似飛在詩文方麵天賦這麽強,還老有其他流派的人說他是提前準備好的詩詞,等到詩會時假裝是即興創作。這回咱就讓似飛再露一手,看看那些人臉疼不疼。”

陸英捏緊了拳頭,努力保持冷靜:“縣試排名對我來說沒什麽要爭的,有似飛哥在前,我是不敢肖想縣案首了。便不在乎什麽縣城聲望——我好像還沒有聲望吧,那便不怵參加詩會!”

沈勤益又說:“阿英都不怵,那我也不怵,似飛更不可能怵!咱們過去證明正統縣學學子的實力!”

周蘭甫被這倆人說得熱血上湧,見何似飛全程沒開口,悄悄抻了一下他衣袖,說:“似飛你來也說兩句。”

給咱們壯壯士氣。

何似飛:“我?”

周蘭甫點頭:“對,來兩句。”

何似飛驚訝的跟三人目光相對,完全在狀況外:“不是……我好像不算正統縣學學子?”

沈勤益:“啊啊啊啊何似飛你真的是泄氣的一把好手!”

見沈勤益又沒招架住何似飛的拆台,周蘭甫和陸英忍不住都笑起來。

笑完後,幾人忽然發現,此前那一直緊繃著的情緒居然紓解許多,即便這會兒已經快要走到高成安的小院門口,他們好像也不像之前一樣擔心了。

高成安的小院裏此刻已經有了幾位書生,此前給何似飛送請帖的小廝正在給大家端茶倒水,見門口來人,他趕緊迎上來。

這小院還是去年的模樣,隻是可能為了詩會方便,高成安與陳雲尚將自己屋內的書案都抬了出來,安置在院子裏,方便大家即興書寫。

見何似飛等人進來,院內的書生們齊齊轉過頭來看他。

何似飛將他們的目光盡收眼底,有人好奇、有人驚豔、也有人嫉妒和輕視。

何似飛自打拜師後一直都在努力學,除了一些必要的身體鍛煉和社交外,其他時間基本上要麽在餘府念書,要麽就在自家默背、練字。對於縣城文人圈裏那些言論,他大概知曉,卻也沒放在心上,不曉得到底哪幾個麵孔在背後說他壞話,更不打算理睬這些。

既然拜了餘老為師,在他有成績之前,定然會遭人嫉妒和不忿。再說,如果他連木滄縣城文人的壓力都承受不住,日後到了京城,還不得灰溜溜跑回來?

何似飛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

高成安正從屋內抱了一摞紙出來,見到何似飛,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紙張,走上前去,親近的比了比身高:“似飛表弟現在跟我一般高了。蘭甫兄,還有其他兩位仁兄,快進來,請坐。”

他話音一落,一位陌生的書生放下茶盞,朗聲笑道:“久聞餘老弟子何似飛大名,恕在下眼拙,不知哪位是何小才子?”

這純粹是睜眼說瞎話,高成安就在何似飛身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就是成安左手邊的那個,縣城姑娘們都說他相貌最好,每回隻要他參加蹴鞠,隔壁小坡能坐滿了姑娘。”陳雲尚接了話,一年沒見,他看著比去年成熟了許多,唇邊留了淡淡的胡茬,他見何似飛看過來,露出一個笑容,“何賢弟,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