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何似飛還沒組織好語言回複陳竹, 大腦已經率先反應出一個詞——雛鳥情結。
剛破殼而出的小鳥會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作自己的母親。
同樣的,陳竹在離開陳雲尚那個牢籠後,把自己當作了一份精神支撐。
何似飛倒不介意陳竹有這樣的想法。
畢竟, 人活在這世上,總得有個念想,才能日日堅持著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學子們為了考科舉,沈勤益為了娶富家姑娘, 莊稼漢為了田地收成,而陳竹……一直想的是好好照顧何似飛。
這其實不算壞事。一般人家買了下人回來, 還會明裏暗裏敲打幾棍子、隨後再給個棗子,以此讓下人對主人家更加忠心。
如果何似飛把陳竹當個單純的書童來看,陳竹的想法和做法無疑都是合適的。
但問題在於,何似飛從未把陳竹當仆從看。
馬上過完年就要十四歲的對感情一竅不通的少年眸眼定定的看向陳竹, 目之所及,有陳竹顫抖的指尖, 有被撕成兩半的紙張, 還有那一滴滴從十六歲陳竹下巴尖尖流下的淚水。
‘啪嗒啪嗒’的砸在桌案上。
在這種場景下, 尋常人第一反應可能是‘都喜歡到這種地步了, 就不要再猶豫糾結,去找周蘭一吧,祝你們幸福’。
但何似飛卻十分認真的開了口:“阿竹哥,我在想, 與其讓你在我和周蘭一之間踟躕,不如你暫且把心思放在旁的事上。等你忙過一段時間後, 再回來做決定也不遲。”
這一招叫情緒轉移。
何似飛上輩子經常用。作為感知不到自己雙腿、而且還罹患絕症的殘廢, 何似飛沒有成長為一個整日陰測測仇視世人的變態,大部分時間都是靠這招來排解心中焦躁的。
當年的何似飛明知自己沒有未來, 卻還是堅持著給自己樹立一個個符合主流價值觀的目標——比如學習、練字、雕刻,日日堅持下來,他便很少有時間自怨自艾。原本黯淡無光的短暫人生好像得到了無限延長。
陳竹聞言怔愣的瞪大眼眸。
何似飛:“前些日子,朝廷安排清剿匪患,以保年關安寧。其中,木滄縣與寧水縣之間的矮山林裏,清剿出一大批拐賣孩童的惡徒,其中有十數位不到七歲的哥兒,因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其父母,隻能暫時安置在縣衙後院。但考慮到性別與男女大防,縣衙想要找一位哥兒來照顧這些孩子——”
這個消息是去年放何似飛進去縣學參加考校的衙役告訴他的。
後麵還有一段:“不過衙門最近銀子吃緊,一日可以給照看之人八文錢,好處是吃住可以在縣衙裏,不用花錢。”
八文錢……一天其他的都不幹隻做荷包賣錢,都能賺不止十五文。故此,鮮少有人願意去。
何似飛畢竟住在縣衙後院不遠處,每日出門都要經過縣衙,同衙役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是餘老的關門弟子,自是有意同他結交,這不,何似飛經常能聽到一些新鮮卻又不機密的消息。
何似飛沒提錢的事情,隻說那些個小孩子們因為一直被關押,又得不到好好照顧,不少孩子身上生了褥瘡,看起來極為可怖,雖有大夫會給孩子們問診,卻也不能麵麵俱到的檢查完身體,並且時時刻刻耳提麵命的讓他們不要抓撓。
陳竹很善良。
這個何似飛一直都知道。
他說完這些,不用想,便知道陳竹的決定。
待陳竹收拾完桌案出去後,何似飛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便拿起墨塊研磨,準備練字。
現在何似飛已經可以寫一手很漂亮的館閣體,打眼一看同京都書局印刷出來的別無二致,但看久了還是能發現細微差距的。
餘老上次檢查了何似飛的字,對其評價是:“藏不住鋒。”
雖然評價的毫不客氣,但餘老麵上卻十分滿意。短短一年的功夫,自家學生能把字寫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是一句‘天資聰穎’能詮釋的了。
那得是‘天縱奇才’。
何似飛倒不知道自己在書法方麵的天賦能得到老師這麽高的評價。
不過,他自知能有現在的收獲,是因為他博覽無數大家的墨寶,集大師之所長,才慢慢寫出自己風格的字體的。
——上輩子他便跟著老先生看過不少大師的真跡,這輩子餘老這邊收藏的真跡一點也不遜色於他上輩子的老師,兩相結合,何似飛要是還寫不好字,那真的可以稱得上愚鈍了。
現在何似飛可以寫四種字體,三種都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第一種是很有他個人風格的柳體,字有筋骨,提筆落筆皆有鋒芒,一整張字整齊漂亮,賞心悅目;
第二種則是何似飛一直在臨摹的京都書局印刷的館閣體。有次他默寫完《孟子》,紙張上寫的滿滿當當,再無其他落筆之處,何似飛原本打算將其折起丟棄,被餘枕苗看到——他想要花錢把這買下來,畢竟這真的跟京都書局印刷的字體別無二致。何似飛見他真心想要,重新按照書本大小默寫了一本,還讓陳竹幫忙縫好送給餘枕苗了。
第三種是何似飛自個兒改良的館閣體,老師雖然說了‘藏不住鋒’,但又說讓他繼續練下去,過段時間就能寫得很好了;
第四種……是真的拿不出手,那便是何似飛的草書。沈勤益曾打趣他:“都說有狂氣的人草書寫得好,咱們似飛詩文做得那麽好、看得我都想要張揚一番,但這一手草書完全配不上好詩啊!”
何似飛聞言並不氣惱,他兩輩子都沒怎麽練過草書。上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勾心鬥角的算計著買氧氣,這輩子則在準備科舉,一有時間就在練柳體和館閣體,草書自然寫不好了。
餘明函在覺得何似飛特別有書法天賦時,讓他寫過狂草,看了後就被何似飛這手草書給弄得半晌無言。
比起其他任何人,餘明函是最能知道何似飛狂氣——畢竟那是能寫出自己日後想要位極人臣,遑論肱骨之臣還是恣睢之臣的少年啊。
可這一手狂草,真的隻能看出‘草’,太潦草了。
無言後,餘明函想到什麽,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似飛啊,比起約束自身,恪守規矩,你比我強。”
——要不是為了自己的目標,日複一日的練柳體、館閣體,何似飛的狂草能因為沒練過而寫得這麽糟糕嗎?
想到何似飛日複一日的堅持穿著單衣跑步,想到他勤勉練字、背書,餘明函心中就對這孩子愈發心疼。
誰能猜到,這個時節穿著單衣都不會冷到發抖的少年,去年這會兒已經給自己裹上夾襖了呢?
心疼歸心疼,但能看著何似飛一步步長成自己所期待的樣子,餘明函就忍不住浮一大白!
得一弟子如此,夫複何求!
十月一過,十一月初,又到了何似飛每月去回春堂診脈的日子。
每月一診脈,這是餘明函要求的。他說京城那些備考的少年郎,在科舉前幾個月,幾乎每一旬都要讓大夫上門診脈,確認身體足夠康健,能撐得住一場科舉考試才行。
不然,他們寧願讓孩子不參加科舉,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被凍死在科考的號房裏。
今日來診脈的不隻是何似飛,還有沈勤益、周蘭甫和陸英。
對於科考前的注意事項,何似飛自然不會瞞著朋友,他和陸英都要在兩個多月後參加縣試;沈勤益則要參加院試。
至於周蘭甫,還沒報考鄉試。此趟來,是受二弟之托,當個中間人,讓二弟跟似飛能搭上話的。
何似飛的身體經過一年膳食調養,運動調理,外加自己年紀小,正是成長發育的時候,脈象自然十分健康,年邁的大夫給他連個注意事項都不留,便叫下一位來號脈了。
周蘭甫則悄悄帶著何似飛去了後堂,周蘭一早已候在此地。在周蘭甫放簾子的時候,周蘭一對著何似飛深深一揖,神色懇求,言語懇切:“何少爺,冒昧請您來,是因為、因為我對陳竹情根深種,但、但最近不知為何,陳竹對我避而不見,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見他,如果他不方便,可以不見我,但能否請何少爺幫忙帶話……我、我……”
周蘭一雖然說的斷斷續續,邏輯卻十分清晰,可見是之前打好了腹稿的,隻是臨場發揮太緊張,這才磕磕絆絆的。
對於感情一事,何似飛已經一回生二回熟了。
他此前讓陳竹去縣衙幫忙的時候,已經料想到現在的場景——如果周蘭一真的如同陳竹在乎他的那樣,同樣在乎陳竹,那麽周蘭一應該會在這時來找自己。
何似飛雖沒經曆過感情一事,但知曉‘感情付出的雙向性’,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感情維持注定是不長久的。
周蘭一比何似飛要年長三歲,身型也比他壯實,按理說氣場風度應該能壓過何似飛這個不足十四歲的少年。但周蘭一這會兒在何似飛麵前支支吾吾的說話,氣場委頓,卻絲毫不顯得突兀。
周蘭甫站在門邊,如果有外人來他就會吭聲。
現在外麵靜悄悄的,周蘭甫便偏頭去看屋內的兩人。
乍一看,周蘭甫未曾察覺有什麽不對,再看第二眼,周蘭甫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微微倚靠著窗棱的少年身上,站姿有些懶散,身型也是單薄瘦削的。但無端的,氣場就是能穩穩蓋過他家二弟一分,不多不少的一分——讓人有壓力卻又不會覺得突兀。
周蘭甫心裏忽然泛上一個念頭,何似飛這……真的是那種高門大戶才能養出的矜貴公子哥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