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何似飛覺得該跟陳竹開誠布公談一談此事——

陳竹對他有多看重, 何似飛自個兒是知曉的。但這周蘭一能讓陳竹為他猶豫、踟躕到這地步,本身已經說明了一些事。

隻是因為陳竹時時刻刻把何似飛放在首位,下意識沒去思考周蘭一在他心中的地位。

陳竹自個兒‘身在此山中’, 這會兒沒看明白自己的心思,何似飛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何似飛是個正常的這時代土著人,此刻的做法一定是引導陳竹明確他對周蘭一的感情,很可能還會使勁兒去撮合陳竹和周蘭一這對——畢竟周蘭一出身家風皆不錯, 即便不是家中長子,卻也能分得一筆不少的家產, 回春堂這間聞名整個木滄縣的醫館,周家祖父就很有可能留給周蘭一繼承。

陳竹嫁過去後,下半生不用再辛勤勞作,便能過上很多人一輩子都奮鬥不到的富足生活。

偏偏何似飛不僅不是這時代的土著居民, 而且自己兩輩子都是中二期還沒過的少年人。

——中二期少年人的理想,是衝破桎梏, 打碎囹圄, 是曆盡千難萬險也要朝著頂峰攀登。

談對象, 成親?

暫時完全不在何似飛的考慮範圍之內。

因此, 對於何似飛這個沒有任何感情經驗,且戀愛觀念跟這世界背景下普羅大眾的婚戀觀完全不一致的人來說,要真按照他的意思——他一定會勸陳竹放下這個讓他遲疑的男人,去追求事業的星辰大海。

男人隻會影響他拔刀的速度。

想到這裏, 何似飛有些頭疼。

他知道自己應該按照這時代的規矩和人倫習俗來,勸說陳竹和周蘭一相親相愛, 畢竟這對陳竹來說確實是一個好的歸宿。

“但還是好違心。”何似飛輕聲嘀咕。

人間萬事, 唯有‘別人的感情生活’這檔子事兒,最為磨人。

勸和吧, 違心;勸分吧,萬一真把事情攪黃了,日後陳竹想起來後悔,那自己就裏外不是人了。

最明智的方法就是任其自由發展,自己不摻和一分一毫。

何似飛此前幾個月確實是這麽做的,他甚至還多給了陳竹一些銀錢,隻為了讓陳竹麵對周蘭一時更有底氣些。

但現在……看著陳竹日漸焦慮,何似飛狠不下心再任由其發展了。

他努力將自己那些中二期沒過的熱血掩蓋起來,盡量以這時代土著的思維來理性思考陳竹與周蘭一的事情。

——假如周蘭一真的是陳竹的好歸宿的話,那麽,怎麽才能讓陳竹嫁得更順理成章一點。

陳竹的優點有不少,脾氣非常好,溫柔,能吃苦,任勞任怨,再配上清秀的長相和纖瘦的身材——雖然每一條看似都普普通通,好像都是男子找對象的最低標準,但若將這些完全匯聚於一人之身,還是挺難找到一個合適的。

可這些都是陳竹的‘軟實力’。

真要論起門當戶對來,陳竹的哥兒身份位於性別鄙視鏈最底層,再加上百姓們對貞操的看重,他都不占優勢。

何似飛這會兒倒沒多想什麽家世門第,既然陳竹賣身契在他這兒,那麽陳竹就算是他的人。按照他和老師商量的情況,他明年二月考縣試、四月府試,如果不出意外……明年還有可能開恩科,原本要在後年八月才能考的院試估計在明年八月就能考。

再然後是鄉試、會試……

隻要他能一步步考上去,所謂門當戶對要看重的陳竹門第家世便完全不成問題。

那麽,真正阻攔在周蘭一和陳竹之間的,隻剩下哥兒的身份和那勞什子貞操了。

何似飛目光遊離,按理說會顯得無神又空洞,但桌案上豆大的燭光籠進他漆黑的眼眸,乍看竟有璨然之意。

片刻後,何似飛想到了什麽,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轉動,那雙眼睛裏立刻聚了神采。

正好,何似飛看到陳竹屋裏出來,手裏拿著一些像是宣紙的東西,看樣子準備去廚房。

何似飛叫住他:“阿竹哥。”

陳竹身子猛地一頓,著急的將東西往身後藏。何似飛已經大概猜到這些是什麽,他沒戳破,隻是道:“我的束發帶忘在浴房了,幫我拿一下。”

陳竹趕緊答應,將原本打算帶去廚房的紙張掖在袖口裏,去給何似飛拿束發帶了。

甫一踏入何似飛的屋子,陳竹就怔愣了一下,因為何似飛將桌案上筆墨紙硯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茶壺和兩盞茶水。

“茶水不太熱了,阿竹哥不要介懷。”

這是要正式交談的意思。

陳竹有一瞬間的發懵。

少爺他……他要跟自己談、談什麽?

難、難不成真如他想的那樣,少爺早就看出了他和那抓藥夥計的情愫,之前多給他錢,真的是教他攢壓箱銀!

陳竹鼻息陡然凝滯,腿腳上像是灌了泥沙,沉重的挪步困難。

偏生何似飛坐在原地沒動,隻是用那往日有些疏離淡漠的眼眸看著他。不過此刻,那雙眼睛裏沒有淡漠,反而含著點點笑意,像蘊含了夜空下璀璨的星子一樣。

陳竹心裏‘騰’得升起偌大勇氣,幾個月來的惶恐不安、怯懦擔憂仿佛一下找到了宣泄口,匯聚成兩行清淚,從麵頰上滑下。

他心頭腫脹難言,哽咽不出聲,唯有安靜的流淚。

少爺他真的什麽都知道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來,紛雜的情緒一時間充滿陳竹的大腦,他感覺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跟自己隔了一層薄薄的膜,整個世上好像隻剩下他和少爺兩人。

他聽到少爺無奈叫他:“阿竹哥。”

但陳竹眼前卻漸漸看不清物什了,就在何似飛的身影在自個眼前完全模糊的那一瞬,陳竹猛地一驚,從這種自我隔離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連續抹著眼淚,緩緩走到何似飛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捏著茶杯,陳竹能感覺到少爺的目光沒落在自己身上,這讓他有了短暫的放鬆。

——從最開始猜測少爺可能知道他跟那抓藥夥計的關係,到少爺真的已經知道,開誠布公找他談,這期間沒給陳竹多少準備時間。

他現下的所作所為完全依從本心:一會兒少爺問什麽,他都會毫無隱瞞的說出來,一切、一切都聽少爺的決定。

何似飛等了片刻,見陳竹喝完杯中茶水,又給他倒了一杯,才說:“阿竹哥這幾個月……經常會悄悄笑出來。”

陳竹沒料到何似飛會這麽開場,怔愣的抬起頭,直直看著已經比他高出小半個頭的少年。

何似飛同樣看他,語氣認真:“是想到了什麽人,什麽事,才笑得這麽開心嗎?”

以前的陳竹也總是笑著,但當他一個人開始做飯打掃的時候,滿目都是認真的。隻是近幾個月來,他經常會不自覺的笑出聲來。

陳竹慣來是最聽何似飛話的。

何似飛這麽一說,他便下意識的回想起惹得自己偷笑的對象——周蘭一。

周蘭一說:“陳小哥,我跟你說,別看我現在給患者包紮換藥這麽熟練,五年前我剛認完所有藥,能到前堂來幫忙,那會兒我可緊張了。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下了大雨的傍晚,因為大雨的緣故,醫館沒多少人,我在把一些很容易返潮的藥材拿出來烘烤。當時醫館前堂就我一個人,突然間外麵嘈雜的人聲蓋過了大雨聲,我知道可能出事了,趕緊去後麵喊祖……大夫。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上山看果樹,不小心滑倒摔了下來,整個人身上都是血,還有被雨水衝刷過的痕跡。因為傷口太多,要趕緊處理止血,大夫說他處理一個我便去包紮一個。當時我緊張啊,手忙腳亂的給人包紮,幸好這人年輕、命大,活過來了。”

陳竹聽得入神,目光灼灼的看周蘭一,眼眸裏隱含佩服。

周蘭一就在這時,笑著說:“那人和他們家人都很感謝我們醫館,後來換藥,家裏人還送了錦旗,喏,就是這個。我當時開心,那是我第一回學著處理傷口。然後我就自告奮勇去給他換藥,陳小哥,你知道換藥時發生了什麽嗎?”

陳竹是個很溫柔的人,隻會往好處想:“你換藥換得更好了?”

周蘭一忍不住輕笑出聲:“沒,我當時年紀小,又驕傲,結果人傷口在左腿,我給人換藥後包紮到右腿了。當時那個人還一臉愁苦的說,是不是他右腿也斷了。”

陳竹腦子裏想象出了那個畫麵,忍不住輕笑出聲。

周蘭一看著他的笑容,別過臉去,隻是耳廓的潮紅出賣了他的心思。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一點一滴,都足以引起陳竹情愫翻湧。

他的眼淚第二次流了下來,何似飛安靜的聽他絮絮叨叨,說到一些事情時,陳竹還把那抓藥夥計教他寫過的字,給他畫過的經絡圖都從袖口裏攤出來——那些,他剛剛狠下心來準備帶去廚房一把火燒了的。

可現在,陳竹有些不忍心了。

周蘭一是這個世上第一個專程逗他笑的人,也是第一個看向他時,滿眼都是他的人。

何似飛看著陳竹又哭,麵上端的八風不動,心裏其實是緊張的。

這會兒該說什麽才能安慰到陳竹?

他一個單身了兩輩子的中二少年真的不善於處理感情問題,他原意隻是想引導陳竹看清內心。

現在看來,陳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對周蘭一的感情。

就在何似飛想要耐心等陳竹哭完,說一兩句幹巴巴的——諸如“別擔心,喜歡就去跟他在一起,剩下的事情我來就行”的話結束他們交談的時候,陳竹突然拿起一張周蘭一給他的畫,指節用力,猛地撕成兩半。

何似飛聽到陳竹帶著哭腔的聲音:“少爺,我不要喜歡人,不要嫁人,我、我想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