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周蘭甫話音還沒落下, 陸英眼皮陡然跳了那麽一下,緊接著,耳邊便響起迅疾若雷霆的三連問:“真的嗎?沒騙我?哪幾個?”
何似飛:“……”
真的, 沈勤益不能誇。
周蘭甫顯然還沒在這方麵吃過太多苦頭,再加上他性格好,便安慰了那麽一番。
然後……
周蘭甫被迫想了一路沈勤益剛才哪幾個旋身帶球帶得好。
他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來一個——“就是你正好旋身的時候, 鞠從你身側擦過去,你順道帶了一下, 將其傳給我的那個。那是真的很漂亮。”
說得這麽詳細,沈勤益不想起來都難,他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還真是。
但關鍵是——那個鞠是何似飛傳給他的。
先前他同自己這邊的另一個隊友跟黃隊搶球, 幾次三番之後,黃隊以一個假動作搶到了, 他當時正氣餒著, 就聽到似飛叫自己的名字, 然後眼看著鞠從他身側擦過, 他趕緊將其運給周蘭甫。
沈勤益眼睛亮了亮:“似飛,你是專門傳給我的?”
那個角度,其實似飛也可以直接踢給周蘭甫!
何似飛淡淡掃了沈勤益一眼,沒等他說話, 陸英已經先開口了:“我記得這個球的,似飛哥很巧妙地搶來了!一定是專門踢給你的!”
陸英因為鬧肚子, 體力不支, 從茅廁出來後就在旁邊觀看,有些場內的小動作, 他看得比參加的隊員都清楚。
陸英很聰明,問:“你不是提前告訴似飛哥,小嫂嫂可能來看你蹴鞠?而且似飛哥不止給你傳了這一個呢,我記得還有兩個來著……”
沈勤益幾乎要哭著上來感謝何似飛,在他沒有眼淚幹巴巴的嚎啕中,何似飛聽到什麽‘來世做牛做馬’,他讓沈勤益打住:“別,消受不起。”
陳竹正在街上買肉和骨頭,他準備熬些骨頭湯,最近何似飛個子竄得厲害,褲子沒穿幾個月就短到露出腳踝不說,昨晚還因為腿抽筋而驚醒。
何似飛上輩子根本感知不到腿的存在,壓根沒有應對過腿抽筋這種事的經驗。再加上昨日天陰沉著,溫度急轉直下。大半夜他隻感覺小腿肚子抽得疼,把何似飛這個一旦進入深睡眠就雷打不醒的人給疼起來了。
剛開始他還憑著自己的意誌力在忍,後來不小心微微蜷縮了一下腿,那個痛,說是硬生生在腿裏剜肉都不為過。
陳竹一向睡眠淺,聽到何似飛這邊沉悶的響聲,披衣起來敲門,幫他按直了腿後,緩了好一陣子,疼痛終於消弭掉。
應對腿抽筋陳竹還算有經驗,他告訴何似飛抽筋時候千萬不能蜷縮,一旦縮了腿,那筋就變本加厲的抽著疼。
自此,何似飛學到了一項應對腿抽筋的緊急自救措施。
陳竹今兒個便專門去回春堂找了此前給何似飛開過藥的大夫——在餘明函的授意下,何似飛每個月都去找大夫把脈問診,換季時節偶爾需要連喝二十一天藥劑來固本,偶爾則是注意飲食即可。
因此,何似飛這邊腿抽筋,陳竹立馬就去找了大夫,總歸大夫前幾日剛給何似飛號完脈的。陳竹去詢問何似飛這種情況是否要喝些補藥,大夫笑著搖頭,讓陳竹回去給何似飛煮點骨頭湯就行了。
正跟幾個人走著的何似飛看見陳竹,對他們三人告別,說:“我看見陳竹了,你們先走,我同他一道回去。”
幾人好歹也是相處了一年多的朋友,自然知道陳竹是何似飛的書童,且不是普通關係的那種。
因為,何似飛這麽一個對人淡漠又疏離的性子,居然會花五十兩銀子從陳雲尚那裏買下陳竹——縣城就這麽大,大家又都是一起參加科考的書生,陳雲尚那一點兒事根本瞞不住。
沈勤益不似其他倆人那樣通曉人情世故,知曉此事後還專門找何似飛求證過,何似飛聽聞後一絲猶豫都沒,說:“我把陳竹當親人。”
因此,聽聞何似飛要跟陳竹一起回去,其他三人並不詫異,約了下次休沐一起去垂釣後便離開。
陳竹買好了骨頭和肉,放在菜籃中,一轉身便看到了何似飛,他剛要笑起來,就看到何似飛身上單薄的衣服,趕緊上前幾步:“咱們先回去,你穿這麽點小心著涼。”
何似飛依言往回走,他朝籃子裏看了一眼,有肉有骨頭有蓮藕:“阿竹哥,今晚燉湯?”
“嗯,蓮藕排骨湯,還有這些脊骨另起一個鍋來燒點骨頭湯。”陳竹轉頭看著何似飛,說,“去年你才到我這裏,現在已經比我高一截兒了。”
他說著,比劃了一下自己耳朵上方。
他依然是去年那個開了個話頭就喜歡絮絮叨叨下去的性子,繼續說:“你這衣服還好說,袖口稍微做長一點,一件能穿大半年不需要大改,但褲子兩三個月就得補一截兒,我就算一直準備著同色的布料,但縫那麽多線下去也不好看。這幾日我得重新給你做幾身衣服。”
“阿竹哥不要太累。”
“針線活而已,很輕鬆的。”陳竹正笑著解釋,一扭頭突然看到了什麽,神色一僵,接下來的話全咽進了肚子裏。
何似飛詫異:“阿竹哥?”
陳竹垂著眼睫,搖了搖頭,輕聲說,“沒事,似飛。”
何似飛看了他一眼,不再追問。
兩人走回小院,陳竹提前先去煮骨頭湯,這個得煮好幾個時辰。何似飛則燒水洗澡,他剛蹴鞠回來,出了一身汗,洗完澡再去練字。
陳竹看著何似飛撿了柴火去浴房燒水的背影,垂下眼眸,咬了咬唇,不知道那件事情該怎麽開口。
可……可似飛少爺好像早早就看出來端倪來了,隻是沒挑明了說而已。
陳竹兩隻手在身前握緊了又鬆,踟躕半晌,最後還是轉身回去先煮湯。
自從何似飛把陳竹賣身契買來起,自然是給陳竹發工錢的。
——根據律法,隻要陳竹不是奴籍,就不允許主家不給其月銀。去年何似飛剛找到小院住,手裏餘錢有限,給陳竹一個月五百文。今年六月何似飛在趙麥掌櫃那裏賣出一塊巴掌大的東陽木雕給一位京城貴客,身價一躍成了二百八十兩銀子‘存款’的有錢人。於是他給陳竹的月銀便漲到了一兩銀子又四百文。比此前翻了一倍還多。
這樣的月銀在整個木滄縣算是史無前例的。
按理說,完全不該給這麽多。
陳竹拒絕不了,隻能收下。可說到底,他還是心慌的。他以為自己把小心思藏的很好,以為似飛少爺從不會注意這些與讀書無關的小事情,可少爺……好像還是注意到了。
但少爺沒有戳破,他隻是默默給自己加了很多很多月銀。
如今,距離六月已經過去了四個月,陳竹還是沒把自己同那回春堂煎藥夥計的事情攤開來給何似飛講。
如果說最開始是不想打擾何似飛念書的話,那麽到現在,他就是不敢開口了。
陳竹知道何似飛明年二月要考縣試,四月考府試,最早一場距離現在沒幾個月了,他不可能自個兒去嫁人,讓少爺沒人伺候。
況且,陳竹自己還沒理清對那位煎藥夥計——現在已經是抓藥夥計的心思,他隻是覺得對方人不錯、踏實、又勤奮,但要說起談婚論嫁,他便心慌極了。
一方麵是自己害怕嫁人,另一方麵則是似飛少爺默許他嫁人的態度。
去年他娘來到縣城時還提過一次他的婚事——既然似飛少爺不要通房,那麽以他現在‘何家下人’的身份,按理說隻能嫁給何家的下人。但何家現在較為清貧,除了陳竹之外沒有其他下人。
如此一來,陳竹的婚事就被耽擱了。
可何似飛去年才剛給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他家陳竹,陳竹爹娘也不敢因此而找何家說理,隻能悄悄讓陳竹先給自己物色——甚至還說去找餘府的小廝也行,反正最後都算是何少爺的人。
這也確實是一條出路。
對於這種賣身契在主家手中的女子和哥兒,一般有三條出路,第一是像之前陳雲尚一樣,把陳竹收為通房;第二就是陳竹他娘說的,找個何家的下人嫁了;第三……第三條路,一般隻針對那些從小買來伺候主子的下人,主人家會善心大發,允許他/她們找個喜歡的人嫁了,甚至還會準備嫁妝。但這也算是他/她們應得的,因為他/她們從小就在伺候主人家,伺候了十年。
陳竹從來就沒想離開過何似飛。他已經不是……之身,壓根就沒再想過嫁人。早在去年被似飛少爺買下的時候,他就隻想一輩子跟著似飛少爺,伺候他。
可一切都在去年十月出了些許變數。
那個回春堂的煎藥小童,現在或許得叫煎藥、抓藥夥計了,那個剛開始教他怎麽煎藥都害羞臉紅、聲音細若蚊蠅的少年,在後來每月的相遇中會在大夫給少爺診脈時,給他講一些有趣的小事,後來,還會教他一些經絡的疏通手法——讓陳竹大開眼界的同時,又非常快樂。
要是沒有近兩年發生的這一切,陳竹自然是願意嫁的。
但到底經過了這麽多事,陳竹也早已不是那個兩年前看什麽都好奇,眼底盡是單純的少年了。
況且,在陳竹眼中,這位夥計遠遠沒有似飛少爺重要。
對於剛開始少爺給自己漲月銀,陳竹是惶恐又不安的,後來想了許久,漸漸就明白了——少爺大概是看出了些許端倪,讓他給自己攢壓箱銀。
但少爺就是沒戳破了說。
他記得少爺最開始給他五百文月銀時說過,遑論性別,隻有銀子在自己手裏,說話時才能挺直腰杆兒。
也就是從那時起,陳竹不再將自己有多少銀子老老實實的告訴爹娘了。
——他爹因為陳竹給家裏錢減少,還過來鬧過一次,但陳竹很聽何似飛的話,就是不多給家裏銀子,被他爹逼得很了甚至還臨場發揮了一句:“如果你再來鬧,我就回牧高鎮,回咱們村,我就說你將我賣給陳少爺,陳少爺要帶我進青樓——咱們看到底丟的是誰的麵子!”
陳竹爹一下子老實了。
青樓這種事在浪**的書生中可以算習以為常,但在牧高鎮那絕對是驚天大事。到時別說他要麵子了,陳雲尚少爺家要是見他們把這事捅出去,一定會要了他的命!
自此,陳竹跟他爹約定好,每月隻給家裏一百二十文,直至他成親,就不再給了。
迄今為止,陳竹已經攢了七兩銀子多——就算是放在高成安那樣的出身下,都算一筆‘巨款’了。
可隨著壓箱銀越攢越多,陳竹說話底氣充足的同時,心裏越來越慌張。就好像攢到一定程度,似飛少爺就要把他嫁出去了一樣。
他害怕離開似飛少爺。
很怕很怕。
在似飛少爺身邊,他有勇氣去擺脫陳雲尚少爺,他敢跟他爹叫板。可陳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離開似飛少爺。
何似飛洗完澡絞頭發的時候其實也在想這件事。
感情一事他沒有經曆過,便不想隨意插手,因此才沒有貿然對陳竹的感情進行置喙。但何似飛也不是什麽都沒做,他悄悄查了那個煎藥夥計的背景。
——他姓周,叫周蘭一,好巧不巧,是周蘭甫的親弟弟。
根據周蘭甫所說,他弟弟從小不喜歡讀書寫字,但對藥材很是敏感,於是便去了他祖父的回春堂幫工。祖父對於孫輩有人喜歡醫術十分開心,自然教的十分用心。按照周蘭甫的話來說,周蘭一現在已經可以給人號脈開藥了,至於何似飛為什麽說他是‘煎藥夥計’,可能是因為當時醫館太忙,周蘭一跑去幫著煎藥了吧。
看著周蘭甫的品性,就知道周家家風不錯,那麽培養出來的周蘭一肯定差不到哪裏去。
隻要陳竹心裏喜歡,何似飛對此是樂見其成的。
但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陳竹好像做了一個何似飛都沒想到的決定——陳竹要留在他身邊。
何似飛對此其實也沒多大意見,陳竹表麵上性子軟,其實內裏十分柔韌,而且他特別踏實肯幹,從不眼高手低,這樣的人用起來十分得心應手。
何似飛沒喜歡過人,更沒結過婚,不大能理解為何這時代人都把‘成親’看得那麽重,好像一輩子不成親就是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覺得,陳竹可以按照這時代對‘哥兒’的希冀,找個好人家嫁了;也可以跟著他,以後隻要有他何似飛的地方,就少不了陳竹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