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飛,一會兒進去後先叫人,跟在奶奶身後就行,不用害怕。”何奶奶摸摸他頭頂的發髻,安撫他。
何似飛點點頭。想了想,他抬頭,唇角扯出一個笑容,“知道了,奶奶。”
何似飛今年十二,這還是按照古代虛歲算的,真實年齡其實才十一歲,他身子還沒開始抽條往高了長,看奶奶爺爺自然是要抬頭的。
見他這麽懂事,何奶奶幾乎想把他抱在懷中,可一想到這是鎮上,還在別人家門口,複又作罷。
何一年心中也有些許不忍,四年前一場洪水葬送了他的三個兒子和六個孫子孫女,隻剩下何似飛這根獨苗苗,他和老伴兒把所有的精力和愛都灌注在何似飛身上。如今要遠送孫子去縣城,還是給別人當書童——書童,這就意味著是‘下人’‘家丁’之類的。他心中的不忍又豈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
可這也沒辦法啊。
孫子身子骨不大好,種田時期經常被小病放倒,耽誤務農時間。為了孫子的未來,為了他能娶到一個好媳婦兒,能養家糊口,開枝散葉,一定得讓孫子出去認認字。
想到這裏,何一年咳嗽幾聲,看著孫子有些瘦削的肩膀,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似飛,這兩年,不論再辛苦,你都要咬著牙,熬過去,知道嗎?”
聽他這麽說,何奶奶心裏更是不舍得。孫子在自家是寶貝疙瘩,給人當書童——即便高成安是似飛表哥,但似飛定然偶爾會被當作下人使喚的。哎,要是留在自家種田,至少不用看誰臉色,隻要自己辛苦一點,吃飽喝足攢些碎銀是沒問題的。
何一年還想說些什麽,但聽到院子內傳來了腳步聲,立刻閉了嘴,還給何奶奶使了眼色,讓她別把不舍表現的那麽明顯——何大丫奶奶提出讓似飛去當書童,已經算是幫襯他們家了。不然,高家的旁枝,定然有不少想去給高成安當書童的。
正想著,高家院門開了,一位身穿藏藍色棉布長袍、留著山羊胡的男人迎接他們:“何老爺,何老夫人。”說著,他看了下何似飛,笑著,“想必這位就是咱們老太太一直掛在嘴邊的何小少爺吧。”
何似飛以前隻聽教自己書法的老先生說過,在古時候,有聲望或者有錢財的人家會買些下人,而下人就會稱呼主人家為‘老爺’‘夫人’‘少爺’‘小姐’之類的,這種稱呼還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發生變化。比如,有的朝代,‘小姐’這個稱呼略顯輕薄,一般用在青樓姑娘身上,而大戶人家的女兒,則一般被稱呼為‘姑娘’。
何似飛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人稱為‘小少爺’。
何似飛隻覺得新奇,倒沒因為一個稱呼就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家裏什麽情況自己心裏門清,看他們的穿著打扮就知道了。爺爺奶奶包括他都是外衣是棉布麵料,裏衣是粗麻布——這都是逢年過節撐麵子的衣服。
而單單是這位稱呼他為‘小少爺’的男人,興許隻是高家的管家或者隨從,穿得都是一身細棉布。
何一年和何奶奶因為這個稱呼臉色微微脹紅,說:“高管家,你抬舉我們了,我們都是莊稼漢,叫什麽老爺夫人的。”
何似飛暗暗思忖——上輩子老先生教自己書法時候隨口提到的一些‘文化常識’派上了用場,這位果然是高家的管家。
“您是我們老太太的親哥哥,自然是老爺。”高管家說著,帶領三人繞過影壁,穿過抄手遊廊,走到第二進的宅院裏,“老太太之前收到您的信,高興的不得了,已經帶著大少爺在偏廳候著您了。這邊請。”
“誒,好。”
走到偏廳,何似飛還沒看清布局,就被一位身體頗為富態的老太太抱了個滿懷,老太太聲音裏滿是難過,“哎呦,這位就是向東留下的孩子吧,我當年出嫁時候,向東才滿月,我還給他洗過尿布呢。一眨眼……一眨眼……”孩子都這麽大了。
何向東,是何似飛這具身體的親爹。
他們何家,聽說往上數十代,曾出過一位秀才老爺,這位老爺給家裏列了族譜,還給後代的名字都排了序,希望日後何家能再出幾位讀書人,能從普通的農戶徹底‘進階’為‘耕讀之家’。到了何似飛這一代,便是‘似’字輩。
隻可惜,那位秀才老爺過世後,皇帝因為宮廷鬥爭英年早逝,內戚掌權十年,各地藩王皆想入主皇宮,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整個朝廷時局動**,民不聊生。
百姓們想吃飽都難,更別提拿出銀子去讀書了。所幸何家所在的地方偏僻,又不富裕,倒沒有發生‘爭地盤’的戰爭。
要不是四年前那一場大水,何家在村子裏還算有點名望和財力的‘大家庭’。
何大丫老太太哭了一會兒,又盯著何似飛仔細瞧了半晌,心疼道:“瞧這瘦的,日後去了縣城,要好好吃飯,男娃娃以後要長高點、壯實點才好。”
說完,不等何似飛回話,又招呼旁邊坐著的少年過來:“這位是你表哥,名叫高成安,之前一直跟著鎮上的沈秀才念書,今年四月已經中了府試,成為一名童生。經他的同窗介紹,縣城裏有位陳秀才曾在縣學當過教諭,如今辭職在家,辦起私塾,便想過去跟陳秀才學。希望明年的院試能一舉奪魁,那樣,就是秀才老爺了。”
何大丫老太太說這麽長一串介紹,何一年與何奶奶並不大能聽得懂。倒是何似飛明白了大半——這都要感謝教他書法那位老先生的教誨。
何似飛把這些零碎的消息與自己當年學到的傳統文化知識相對比,發現這個時代與地球上的明朝有些類似。科舉製度都挺完善的,還都有縣試、府試、院試。而且縣試與府試通過之後,都被稱呼為‘童生’,再考過院試,那就是‘秀才’了。
至於何大丫老太太提到的縣學——那是朝廷為各地考生開辦的‘學校’。隻有在考生們通過縣試、府試、院試,成為秀才老爺之後,才能有資格進去念書。
縣學的學生都得秀才以上,那麽教諭和教授,一般都是舉人往上。當然,偶爾也有例外,比如某位秀才雖然沒考上舉人,但在縣學念書多年,並且日常考校都名列前茅,也是有機會被提拔為‘教諭’的。
而她剛才說縣城的陳秀才曾經是縣學的教諭,估計就是這種情況。
如今陳秀才離開縣學,自開私塾,大把沒考上秀才的童生們都想拜入他的門下。畢竟他曾經可是教過秀才老爺的啊!類推一下,教他們這種童生,豈不是小菜一碟。
高成安笑著說:“我也是運氣好,同窗科考的一位夥伴正好是陳秀才家的遠親,他又跟我關係較好,給我做保,我才有資格去陳秀才的私塾裏念書。畢竟那可是縣學的老師啊。”
何似飛其實大概能理清其中門門道道,但考慮到他一直都是一位身體有些虛弱的普通農家子,根本沒有渠道接受了這種與科舉有關的消息。
於是他依然一臉懵懂,隻是眼睛裏流露出滿滿的崇拜。
高成安對此十分受用,對他說:“飛弟,你跟我去縣城,隻需要替我跑腿遞個名帖,午時出去給我買飯,其他的,諸如洗衣等內務,隻需要收羅了衣物送去城西洗衣房即可,活不重。”
高成安到底在縣城考過縣試,對生活起居等日常比較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
何一年與何奶奶聽後,放下了心。他們是真的擔心過高成安把似飛當下人使喚,讓他洗衣做飯等。春夏秋洗衣服還好,冬天那是真的冷,再加上衣服又厚實,手指在水裏走一遭,第二天就能生出凍瘡來。
主要是何似飛在忽冷忽熱的天氣裏都能感染風寒,真的不敢想他在寒冬臘月給人洗衣服,那要是生病了怎麽著?
何似飛昨晚就知道去縣城當書童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他這會兒一絲不情願都沒表露出來。立刻欣喜地頻頻點頭。
即便——他對外麵的世界沒有多大興趣,他隻是想過簡單的種田、自給自足的生活。
可爺爺奶奶都覺得靠他種田,肯定會把一家人餓死,還很有可能娶不著媳婦兒。所以才張羅著希望他出去見見世麵,多學點技能。
何大丫老太太又抱了抱何似飛,對何一年和何奶奶說:“那就這麽說定了,後天似飛來鎮上,跟成安一起出發。”
何一年與何奶奶連連稱是。
何大丫老太太還想留他們仨吃飯,但何一年說得趕緊回去給何似飛準備行李,這才推脫掉。
走出高家大門,何一年帶著老伴兒與何似飛去了主街,走到一處鋪麵,點了三個肉包、三碗餛飩還有一碟鹹菜。
何奶奶原本說自己不吃,讓何爺爺帶著何似飛吃就行,老一輩總有種無私付出的心懷,想多攢些錢留給小輩們。這還是何似飛勸說下,何奶奶才答應坐下吃飯的。
而與此同時,高家。
高成安從偏廳回書房的路上,聽到母親在與父親嘀咕——他母親因為要讓何似飛給自己當書童的事情,與奶奶生了點嫌隙。這回何家人來,她都推脫自己發燒,沒去接待。
高成安知道母親的心思——她覺得何似飛太小了,根本不足以照顧他,在縣城裏誰照顧誰都說不定,說不定還會耽誤他功課。但經過今兒見的這一麵,他對何似飛的印象很好。何似飛不像普通莊稼漢那麽憨厚敦實,透著一股子木訥氣。相反,他雖然看著有點文弱,身子骨瘦削,但因為年紀的緣故,臉蛋有些嬰兒肥,不顯得過於單薄。話不多,還挺討人喜歡。
況且,他也從奶奶嘴裏知道了何家的事情,對何家深表同情,到底是奶奶的血親,能幫襯一下就幫襯一下吧。萬一似飛真的影響到他學業,再派人送他回來也成。
高成安沒去聽牆角,徑直走進書房,開始溫習今日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