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何似飛微微詫異, 沒想到陳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他印象裏,陳竹從來不曾表現出自己的一丁點好惡。對於陳雲尚所要求的一切,他都不會拒絕, 甚至就連上次陳雲尚帶著高成安留宿在外,差遣那樓裏的哥兒回來,陳竹對此也沒有絲毫忿忿,隻是擔心何似飛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對他一個小少年產生影響。
何似飛一直覺得陳竹對這世上的一切都逆來順受,除了拚盡全力的對這世界好之外, 其他方麵不會有過多想法。
因此,才會聽到陳竹勸他時頓生詫異。
陳竹見何似飛沒有立即答應,垂了垂眼眸,似有些不忍, 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小聲說:“我這麽說可能你不喜歡, 但、但既然我們一同來的木滄縣, 我們又同住一個院子, 這些話我還是想、想說出來。你現在年紀還小, 又剛開始讀書,日後要用錢的地方非常多,那勾欄瓦肆……都是銷金窟,你還是先緊著讀書花錢。還、還有, 似飛,日後你如果遇到一心喜歡的人, 對方也正好喜歡你的話, 那這段風流往事終究會成為一個小小的疙瘩……”
陳竹所言何似飛明白,他上輩子畢竟度過了十九年光陰, 就算自己沒有切身實踐過,但末世那麽亂,不少人都會用身體換物資,何似飛該懂的都懂。
不過,比較讓何似飛在意的是,陳竹會因為陳雲尚的花天酒地而生出心結嗎?
如果不是聽陳竹勸他的這些話,何似飛此前壓根就沒看出陳竹對陳雲尚有什麽怨懟。
對於感情一事,何似飛上輩子不曾經曆,因此便少了幾分敏感度。
不過他身邊也有朋友結婚了,對於他們口中的婚姻,何似飛有時候感覺不到什麽愛情,隻剩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羈絆。
陳竹和陳雲尚不外於此。
兩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很大,再加上陳雲尚是個風流種,這便造就了兩人的相處模式。
何似飛目光掠過陳竹一貫逆來順受的眉眼,到底還是沒將心中所想問出來。
在沒有能力改變現狀之前,說一切都是白搭。更別提,他還不一定能被餘老選中成為弟子。萬一他幾個月後要回上河村,現在對陳竹說什麽都是無濟於事。
何似飛便隻是頷首,表示自己會聽勸,以讀書為重,不會去銷金窟。正走著,突然間,他聞到一股焦香的味道,拉了拉陳竹的袖口,示意他停下。
隨即,何似飛環視一圈,找到一個看起來有些陌生的攤位,買了半隻燒雞。店家據說為了慶賀新店開業,還給他們送了兩個熱騰騰的胡餅,可以把雞肉夾在裏麵吃。
何似飛讓店家把雞肉剁成小塊,自己用店家的筷子夾好胡餅,遞給陳竹一份。
陳竹方才一直在外麵跑著尋找他,估計也還沒吃晚飯。
等到何似飛買好胡餅夾燒雞肉,還沒走到近前,就發現陳竹那邊突然多了幾個人。有他們熟悉的陳雲尚與高成安,還有幾個不認識,但看情況,應該是陳雲尚他們此前在縣城的好友。
他們似乎為了彰顯風流,交談的聲音極大——
“今日畫舫過夜太耗錢,大家不若去清月館,那裏還可以自帶哥兒進去——”
“對,咱們雲尚兄身邊不是正好有一位暖床的通房麽?哈哈。”
“我家那個啊,”這是陳雲尚的聲音,“我住的小院清幽,距離這人來人往的主街二裏路遠,還要專程叫他一趟?”
陳雲尚眼睛有些迷離,應該是還沒看到陳竹。
但他們一行人再往前走幾步,越過人潮,就可以跟陳竹撞個對麵。
剛才還被陳竹苦口婆心勸說不要亂花錢的何似飛這會兒趕緊朝陳竹那邊跑,他年紀小,人又瘦,在人群中竄擠的速度比那幾個書生要快不少。
等到何似飛跑到陳竹近前,才發現陳竹麵色簌然蒼白,呼吸仿佛都凝滯起來。他目光呆呆的,嘴唇不自覺的翕動,顯然是聽到了陳雲尚那些話。
——陳雲尚的朋友要把他帶去青樓。
帶去青樓做什麽?還能做什麽?
何似飛顧不得其他,拉著陳竹的手腕往陳雲尚他們的另一邊竄。
但一個人好擠,兩個人——更別提還有個不知道反應的陳竹,他們倆根本擠不過去。
眼看著陳雲尚就要過來,何似飛將手中夾著烤雞的胡餅塞進他麵前那個中年人手裏,笑了笑:“麻煩您幫我拿一下,謝謝。”
中年人一愣,何似飛就帶著陳竹從他麵前便穿了過去,隨後何似飛回身把自己的胡餅拿了來,再次道了聲謝。
中年人:“???”
他身後的百姓質問:“走不走啊?堵在這兒幹嘛?”
再去看何似飛,已經拉著陳竹跑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子。
何似飛將一直沒脫手的胡餅遞給陳竹,說:“沒事了,吃些東西吧。”
對於何似飛遞來的東西,陳竹下意識的接住,直到指尖握上那隔著油紙依然熱氣騰騰的胡餅,方才被陳雲尚他們幾句話說得呆楞陳竹這會兒仿佛才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來,他聽到了街上如織人流的吵鬧交談聲,嗅到了手中胡餅夾著烤雞的鮮香。
陳竹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眼前模糊一片,不知何時淚水沁潤了眼眶,心頭泛起的酸楚已經傳遞至四肢百骸。
何似飛說:“抱歉,把你一個人留在原地……”
何似飛還沒說完,陳竹已經拚命搖頭,隨著他的動作,在眼眶周圍打轉的淚水撲簌簌流下,陳竹哽咽起來:“不是,不是,不是……”
對於命運,對於未來,陳竹其實早已認命了。
他在家中長到十五歲,幼年時長輩對他頗為照顧,可隨著他快到及笄之年,阿爹阿娘便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連親弟弟也覺得他到這個年紀還沒嫁出去,就是給他們家丟臉。
後來好不容易被陳少爺討去做通房——自打被送到陳雲尚少爺**去的前一日,他已經被夫人敲打過,說他這樣的身份原本是不配被送到少爺房裏的,能當個小玩意兒讓少爺解解悶兒就行,千萬不要多想。
或許剛開始伺候陳雲尚這麽一個倜儻書生的時候,陳竹還心猿意馬的一段時間,但陳雲尚的態度很快讓他認清自己的地位,一心隻想伺候好陳雲尚少爺。不然若是被陳家趕出去,他爹娘一定會打死他。
但陳竹怎麽都沒想到,他一個良家出身的哥兒,陳雲尚少爺的那些朋友卻要將他帶入青樓……
少爺這次雖說沒去叫他,但隻是因為小院距離遠。要是下次他們又來閑情逸致,陳竹閉上眼睛,不敢多想。
何似飛其實也挺懵的,雖說他記得上輩子先生講過,古代文人之間有互換妾室的情況,且那些文人還覺得這樣很正常,可以增進友誼。
但真落實在他身邊人身上,何似飛還是有點不太能接受。
雖說他一個末世穿越過來的人,沒有身體方麵的潔癖,但何似飛有感情方麵的潔癖。如果是他喜歡的人,何似飛並不介意對方前任幾位。
但很明顯,陳雲尚的那些朋友,包括高成安在內,對陳竹並無喜歡之意,他們隻想玩玩。
何似飛這會兒詞窮,不知如何安慰,隻能說:“先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難過。”
陳竹終於啞著嗓子嗚咽出聲。
他現在是真的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家裏人把他當潑出去的水,隻要他每個月按時給家裏銀子,以供蓋好房子給弟弟娶媳婦兒,如果他因為這種事貿然跑回家,一定會被爹娘打斷腿,再給陳少爺送過來;
可、可繼續跟著陳少爺的話,他……他難道真要?
最讓陳竹心酸的是,何似飛在得知他是陳少爺通房情況下,居然一點沒有低看他,反而還給他買甜湯、買寶羹樓的羹、買胡餅烤雞。
甚至,剛才還給他道歉。
何似飛又哪裏有錯,哪裏需要道歉!而且他才十二歲,他就在安慰自己!
陳竹一口一口,認真的咬著手中的胡餅。等到最後一口餅吃完,他眼淚漸漸停了,眼睛裏隻餘空洞和麻木。
何似飛心中升起一股不大好的念頭。
不等他說什麽,隻聽陳竹道:“給你縫的布鞋還沒做好,明兒個我給你縫好,你且看看合不合適。”
他腔調裏帶著明顯的哽咽,聲音卻很輕柔,“都怪我,要是早早縫好,你今日就能穿著布鞋去縣學了。”
他聲音卻正常,何似飛心中感官越不正常,甚至覺得麵前的陳竹脆弱的可怕。
可陳竹的情緒卻是真的在不斷緩和,聽著一牆之隔不斷傳來的熱鬧歡呼聲,陳竹還說:“似飛,我們去看畫舫……嗎?端午節,我以前在村子裏,從未過過端午節。”
“看吧,”何似飛斟酌一下,說,“我們村也不過端午節。”
這時代的端午節與他上輩子的不太一樣,不僅時間相隔了將近十日,就連風俗也有些不同。上輩子的端午節是不全窮富人家,都會過節,最多就是窮人家編個五彩繩,富人家劃劃龍舟,投投粽子。
但這裏的端午節,好像沒有普及到偏僻閉塞的小村子裏。亦或者是他們村子實在太窮了,村民們種莊稼都來不及,便不會再過端午節了。
陳竹擦了擦眼淚,道:“那我們現在去嗎?”
何似飛頷首。
他倆順著人流,走去河邊看到了那比普通船隻大上十幾倍的畫舫,還有其上點綴著的燈燭。
別說陳竹看呆,就連何似飛,站在這片土地上,身邊摩肩接踵的都是布衣百姓,也覺得這畫舫很高,走到近前,那種巍峨又精致的奢靡氣撲麵而來。
何似飛仰頭看去,心中開始驚歎古人的智慧——能用木材搭建出這樣的船隻,屬實可以稱得上巧奪天工。
更別提,這還僅僅是一個偏遠小縣城的畫舫,如果到了府城、到了京都,那不得更加雄偉壯觀?
何似飛同陳竹回家途中,陳竹還頗有興致的談論著畫舫的精致,花燈的精美,仿佛去程中所交流的那些話並未發生。
直至走到大門前,敞開的大門,還有屋內隱約傳出的人聲,再一次讓陳竹白了臉。
何似飛聽到聽到陳竹小聲喃喃:“再多一天都不給我嗎?布鞋還沒納好。”
何似飛心理咯噔一跳。
果然,陳竹想了最壞的打算。聽他這語氣,似乎已經做了決定。
但何似飛遇事從來沒有躲的道理,更別提躲藏並沒有意義。且不說陳竹沒有正兒八經的身份文書,他現在隻能算陳雲尚的家奴,陳竹要是跑了,陳雲尚隨時可以拿著陳竹的賣身契去衙門,請求捕快捉陳竹回來。
何似飛心理快速的盤算著,他還剩下一百一十多兩銀子,這年頭一個八歲小廝大約能賣到十到十二兩銀子,陳竹這個年紀的約莫二十兩——再不濟,他從陳雲尚那兒把陳竹的賣身契買過來。之後再想安頓的事情。
何似飛從來不是一個熱絡的性格,他在末世時冷眼旁觀過太多生離死別,對死亡其實並沒有過多想法。但陳竹對他到底是不一樣的,陳竹是除了這世界的爺爺奶奶之外,對他更近乎於親人的存在,何似飛不可能看著陳竹自尋短見。
還不等他和陳竹說什麽,院子裏的五人已經看到他們。
陳雲尚明顯感覺很沒麵子,他冷笑出聲:“陳竹,誰給你膽?大晚上出門不歸?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