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陳雲尚見高成安與何似飛有說有笑的走進院子, 心中頓生詫異——如果何似飛請客的主要目的是與高成安請辭的,那麽他們臉上怎麽說都該表露出一絲離別的悲戚來。

畢竟,再怎麽說也同在一個院子裏住了十來日。

陳雲尚正思忖著, 就聽到高成安的聲音:“雲尚兄,我方才與似飛表弟將去留一事說開了,日後似飛不再是我的書童,隻是我的表弟, 我會盡力幫他找啟蒙先生。”

高成安說這話時,心中、眼中再也沒有反悔的想法——似飛表弟一出手就是八兩銀子, 這麽闊氣的做法,已經堪比家中富裕的陳雲尚了。

高成安自個兒花出去的銀子雖然說比起‘八兩’來隻多不少,但他並不敢、也不會一下‘揮霍’八兩來買木材。

因此,即便何似飛年紀小, 高成安在心中也隱隱產生了一種羨慕之意。

其實,按理說, 聖賢書中大都教讀書人要清高, 最好兩袖清風, 千萬不可沾染銅臭味。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 何似飛就算今兒個不買木料,也不會顯露出自己的財富。畢竟讀書人看不起‘有幾個破錢’的人。

但高成安年紀小,最近正是跟陳雲尚見識外麵‘花花世界’的時候。何似飛估摸著陳雲尚可能在高成安麵前也如此買過東西,便主動露這一手, 衝擊高成安的心理防線,讓他心甘情願的‘認下’自己這個表弟。

對於算計人心, 何似飛早在上輩子就做得得心應手了。

陳竹聽聞此言, 最初的震驚過去後,打心眼兒裏為何似飛開心。

剛才給陳雲尚打扇時, 聽他說何似飛很可能要辭別回鄉,陳竹悄悄傷心了一陣。畢竟何似飛對他很好,從沒用那種輕視哥兒的眼神看過他不說,還給他買梨湯。

那種人格被尊重的感覺讓陳竹受寵若驚,即便這一點陳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陳雲尚則無比驚訝,他目光在高成安臉上看看,又落到何似飛身上。

何似飛敏銳的從陳雲尚目光中察覺到幾分‘看二傻子’的驚訝。

不過,何似飛並沒有管陳雲尚的想法,他隻是給高成安改口叫他‘成安表哥’,對於陳雲尚還是叫他陳少爺,客氣又疏離。

何似飛回房後,陳雲尚忙不迭拉著高成安去他屋子裏,一關上門就說:“成安,怎可如此糊塗!”

高成安被他劈頭蓋臉這一句給說懵了,眼睛瞪大,不知如何回應。

陳雲尚‘啪’一下甩開扇子。仿佛極為燥熱一般,對著自己領口扇了一通,道:“成安,你把何似飛留在小院裏就算了,怎麽還要幫他找先生?就算你心善,你也得估摸著自己的實力。咱們都是外鄉人,在木滄縣城人生地不熟的,怎麽找尋先生?再說,就算真的找到了願意教蒙童的先生,你知道先生一年的束脩得多少嗎?你算算你啟蒙時花的銀子,那可不得說一聲‘花錢如流水’……何似飛一介垂髫少年,如何擔得起這些銀子?”

陳雲尚說了一大段,似乎還嫌不夠,道:“況且,這裏可是縣城,如果何似飛真要找啟蒙先生,他也該回到牧高鎮上去找,在那兒不僅花錢少,他至少有爺爺奶奶,還算有個照應。在縣城裏讀書……光是筆墨紙硯和請先生的費用至少都得是縣城的兩倍,除去四書五經外,一年少說也得花二十兩銀子!他有這麽多錢嗎?”

聽他這麽說,高成安恍然大悟,結結巴巴道:“在、在縣城讀書,這麽廢銀子麽……”

此前在高家,奶奶爹娘隻是讓他好好念書,將來考中秀才光耀門楣,並不會主動提錢的事情。

而小小年紀的高成安很是聽話,一心向學,對外界‘繁華生活’無甚想法,這才能十五歲就考中童生——在牧高鎮算頭一等的‘神童’。

高成安是最近因為弟弟、堂弟們都要念書,娘親計算‘私房錢’的時間增加,高成安偶爾總能聽個幾耳朵,才對銀錢有了正兒八經的認知和理解。

但他過去九年的讀書生涯,算起來不過花了約莫一百三十兩銀子。那還是因為考縣試與府試的時候要外出租馬車,才會花這麽多錢。

現在聽陳雲尚說在縣城找啟蒙先生,除去買四書五經的錢,其他一年就得花二十兩,怎麽會不震驚。

陳雲尚見高成安這震撼的樣子,嗤笑一聲,趕緊說:“趁現在事情隻有咱們院子裏四個人知道,你早點跟你家似飛表弟說清楚,在縣城啟蒙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初我小的時候,我爹想送我來縣城叔伯家啟蒙,我娘就嫌花錢太多,讓我先在鎮上念書,等考中童生後再來縣城。成安啊成安,不可在此事上犯糊塗 ,快些讓似飛回村吧。”

陳雲尚方才見何似飛請高成安去吃飯,還高看了何似飛一眼,覺得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做事卻滴水不漏,是個不可多得的心有丘壑的少年。

哪想到何似飛請客吃飯,居然是讓高成安答應他繼續就留在縣城,還幫他找夫子!

陳雲尚哪兒知道何似飛隻是說自己要留在縣城,找夫子的事情是高成安覺得慚愧,主動提出來的。

高成安忙道:“雲尚兄放心,銀錢對似飛表弟來說不是問題,真的。”

陳雲尚:“……”

他滿眼的疑惑,倒不是好奇何似飛哪兒來的這麽多錢,而是震驚於——何似飛吃這一頓飯的功夫,到底給高成安灌了什麽迷魂湯!能讓高成安一個飽讀聖賢書的童生,覺得他一介村戶之子能有錢在縣城啟蒙讀書。

——如果何似飛有這個錢,他何至於十二歲了還不曾啟蒙。

高成安說完上麵那句後就低著頭不說話了,他覺得雕刻是何似飛表弟的‘殺手鐧’,他不好大大咧咧的說出來。

畢竟,告訴了陳雲尚,就等同於告訴乙班所有人‘高成安的書童會雕刻,靠賣木雕賺錢在縣城念書’。

高成安小聲說:“雲尚兄,縣城啟蒙總比鎮上啟蒙要教的好些。似飛表弟在縣城念書的事暫且就這麽定下,如果出現問題,我和似飛表弟一力承擔。”

陳雲尚:“……”

何似飛並不知道高成安與陳雲尚的對話,他甚至並不知道——錢莊規矩,想要兌換兩張麵額十兩的銀票,必須同時兌換一張麵額百兩的銀票才行。

畢竟十兩銀子也才一斤,帶在身上並不算重,而錢莊想要開一張銀票出來,不僅要朝廷承認的錢莊的印章,還得有官府印章才行。

因此,錢莊便有了以上規矩。不然他們百兩銀子銀票就很難發行出去。

高成安見何似飛在瑞明酒樓結賬時給出了一張十兩銀子的銀票,店家找給他七兩半銀子;而方才在木材店,何似飛又給出一張十兩銀子麵值的銀票……

高成安便知道,何似飛身上很大可能還有一張百兩銀子的銀票。

而未曾接觸過‘富人’生活的何似飛自然不知道錢莊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也不知道他這麽一擺闊,在高成安眼裏成了真正的有錢人。

不過,就算何似飛知道,估計依然會如此做,畢竟他日後要念書的話,各項開支騙不了人,他並不打算藏著掖著,隻是不想明說而已。

另一邊,那在何似飛他們隔壁雅間吃飯的喬先生走出客棧後,立刻有轎子迎上來,抬轎的漢子雖然穿著普通短打,但氣勢皆孔武有力,與方才那守門人不遑多讓,一看就是練家子。

轎子很穩,速度也很快,不一會就進入城南一處低調簡約的宅子裏。

轎子進去後,才發現這宅子另有乾坤,假山、流水、錦鯉、回廊,五步一景,布置精巧。光從進門到院內,一路上便見了丫鬟仆從等數十人,皆訓練有素,輕手輕腳,不見絲毫喧嘩。

仔細看去,那些丫鬟仆從身上衣著的麵料顏色雖然樸素,卻都是絲綢質地——要知道,在如今的律法下,許多等級不夠的富商都不允許穿絲綢,而此家丫鬟,卻無一例外,穿著盡是綢緞。

這樣規格的房屋,這樣的丫鬟仆從人數,已經從側麵印證出,此家主人並不簡單。

喬先生的轎子在外院停下,不等仆從們為他掀開車簾,他便主動一步跨出,躬著身去找那守在內院門口的管家嬤嬤通告。

嬤嬤皺眉:“已經這麽晚了,這個點兒少爺也快歇下,放你進去不大合適。”

喬先生本來就辦事不力,沒說動餘老先生那位隨從,自然想‘早死早超生’,拖到明天的話,未免太不合適……

喬初員悄悄給嬤嬤塞銀子,但嬤嬤油鹽不進,讓他把銀子收回去。

喬初員軟磨硬泡一會兒,嬤嬤才終於答應,差了丫鬟進去稟告。

不一會兒,丫鬟出來,小聲說:“少爺說這趟來木滄縣,就是為了拜師,趕緊請初員先生進去。”

嬤嬤隻能放行。

丫鬟帶喬初員去的是書房,甫一進屋,喬初員頭都沒敢抬,便撲通一聲跪下,低垂著腦袋:“屬下辦事不力,還請少爺責罰。”

喬影正在桌案前寫字,他今年十四,身高、麵容已經稍微長開,在滿屋燭火映襯下,隻覺得麵觀如玉,身型頎長。

聞言,他隻是淡淡斂眉,繼續寫完這張字。

丫鬟在他打算擱筆的時候,一個為他擱筆,一個端著溫水,另一個捧著布巾,伺候他洗手。

喬初員依然沒敢抬頭,隻是能根據屋內的聲音還有地上的影子判斷一二。

他其實才跟喬家這位小少爺幾個月,隻聽說喬家有一少年郎,從小是金堆玉砌長大的,身邊伺候的丫鬟仆從基本上從不少於三十人。這不,方才外院就見了三十多人,內院的仆從估計也不會少。

喬初員以前是喬家外派的隨從,因相貌和善,辦事利索,心眼兒多,被喬家老爺派來跟在喬影身邊,為他辦事。

喬初員此前在京城特意打聽過喬家公子喬影的事跡,流傳度廣的都是一些……說他脾氣差、驕橫頑劣的事跡。

比如,曾經在流觴曲水詩文宴會上,甩了長公主家嫡子一鞭,現在那位小公爺在路上見到喬家的轎子或者馬車,都繞路走;還有就是聽說他當麵譏諷忠勤伯家嫡長子箭術奇差無比,有一句話在京城流傳至今——“沒箭術,就長點腦子吧,被人當弱智一樣誇,還覺得自己箭術天下第一。”

喬初員吞了口唾沫,隻見一雙白底黑麵的靴子從書案處走來,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