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隔壁雅間內, 原本正端坐交談的兩位中年人在聽到門口動靜後皆停止了說話。直到門外小二帶何似飛他們進屋的腳步聲消失,兩位中年人才重新端起茶杯。
不過,這次他們說話更小聲了些, 好像要確保自己交談的事情不會再被其他人聽到一樣。
此兩人看起來都過了不惑之年,其中一人眼尾眉心處皆有深深的褶子,配著正襟危坐的模樣,看起來頗有點不怒自威的架勢;
另一位則麵相和氣, 不說話也帶三分笑意。可他的笑意不達眼底,無端便透著些許高高在上的強勢來。
麵相和氣的男人放下茶盞, 輕聲道:“餘老爺,我家小主人的誠意已經擺出來了,隻要您答應,此前我承諾的那些, 全都會在十日內送至您府上。況且,小主人他千金之軀, 放著京城的小少爺不做、榮華富貴不享, 願意來到這不毛之地, 在餘老先生身邊鞍前馬後的伺候。我想小主人的態度您也看得很明白, 您還有什麽顧慮,皆可說出,喬某來為您分擔憂慮。”
這話雖然客氣,但字裏行間卻滿是威脅與強勢, 大有麵前之人不妥協,就不讓他走出這個門的架勢。
那被稱為‘餘老爺’的男人一直正襟危坐, 他身著普通布衣, 聽了這話後,眉間溝壑幾乎能埋藏一隻蚊子。
最終, 他隻能歎口氣,拱了拱手:“喬先生,我家老爺收誰,不是我能左右的。說實在的,此前老爺剛決定回鄉時,我就按照您的話給老爺灌了幾天耳旁風,但那也沒見他老人家鬆口答應。現在人都到綏州、木滄縣,我再說話,隻怕會起到反作用。”
“餘老爺這話可就見外了,京城誰人不知,您雖說是餘老先生身邊的管家,但也算他的半個徒弟,您說的話,餘老先生總不會當作耳旁風。”笑容和善的喬先生依然分毫不讓。
餘老爺麵上劃過一絲苦笑,他說的話或許在幾年前還有些用,但最近幾年,餘老先生看淡官場起伏後,他的想法愈發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他說:“喬先生可別再說半個徒弟之事,我資質不夠,能跟在老爺身邊耳濡目染一字半句的,已是莫大榮幸,哪能算半個徒弟。但今日您要求之事,不是餘某不願做,是餘某實在無法做到。我家老爺從名滿綏州,到位極人臣,到一貶再貶,再到當朝太傅,他老人家這輩子經曆的太多,對世事榮華皆已看透,如今他老人家唯一的願望就是回鄉收位弟子,從頭教起……這是一位古稀老人這輩子最後的夙願了。我如果在此事上多加阻撓,我相信老爺定會將我趕出去,清理門戶。”
餘老爺說得嚴重,不過,仔細一想,事實便是如此。如果綏州餘明函願意把自己的性子‘彎’那麽一點點,他現在在京城都算是一號人物,而不是丟了官身,回鄉賣紅薯了。
喬先生見他這邊實在說不通,便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餘老爺對在下掏心掏肺至此,在下頗為感動。此前在下說的那些報酬,會一個不漏全送到餘老爺府上,日後還望餘老爺在老先生麵前多加美言。有句話不是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麽,萬一老先生哪一天鬆口了呢?”
語罷,他喝完最後一口茶,起身告辭。
行至門口,守門的漢子已經聽到腳步聲,趕緊拉開門。正逢小二給隔壁雅間上菜,雅間門開著,喬先生有意無意的便聽到一個少年人聲音頗有些激動地說:“對了,似飛,縣學招收蒙童一事,我們聽夫子說,其實並非傳聞中那樣讓蒙童進入縣學讀書,而是某位很厲害的先生來收弟子,且隻收一位。似飛,你年歲剛好,不若去報名試上一試……”
喬先生微微眯了眼,頓時覺得那位綏州餘明函有些不知好歹了——他如此大張旗鼓的要收弟子,現下木滄縣上到古稀之年的老人,下到這些小少年都知道此事,都想著報名嚐試。卻早早的一口回絕了他們小主人拜師的帖子。
他想,這小小木滄縣能有什麽出挑的讀書好苗子,如果到時餘明函千挑萬選,選中了個資質不如他家小主人的,那不是在打小主人臉麽!
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喬先生內心百轉千回,在心裏暗罵一聲‘糟老頭子不知好歹’,隨後甩甩袖子,目光陰沉的離開了。
何似飛與高成安自然不知道隔壁坐了什麽人,談了什麽事,他們倆都是第一次在瑞明酒樓吃飯,而且還是二兩銀子一頓的飯菜。
——光是烤乳鴿就有兩道,還有甲魚湯等,即便是從小衣食無憂的高成安,對這裏的飯菜也是讚不絕口。吃到興頭上,將陳夫子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說出去的事情就這麽給抖落了出來。
何似飛聞言微微一怔,他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大人物來木滄縣,隻收一位弟子?
他昨天傍晚知曉了‘縣學收蒙童’的消息後,回屋其實做了很久的‘已知結果、反推事實’,他不是沒假設過這種可能性。
但何似飛覺得這種可能性太小了。木滄縣是什麽地方?在整個大曆來說都算偏僻了。就算有大人物想要隱居,估計也不會來此,畢竟這兒文風一般,風景也沒有什麽獨到的。何似飛實在想不出木滄縣能吸引大人物的優勢。
但高成安既然說這些都是陳夫子的話,而且陳夫子曾經是縣學的教諭,何似飛無意識的捏緊了水杯,感覺他這話的真實性,恐怕得提高到九成。
高成安說完後,猛地捂嘴——這可是夫子再三叮囑,不讓他們往外說的。
何似飛正在沉思高成安那句話的信息。既然如此,那他想要拜師,可就難上加難了。
畢竟,大人物收徒,就算想挨個將報名的蒙童一一拷問過去,那也得有這個時間和精力。何似飛可不想在報名這一關卡就被卡死在門外。
高成安連喝幾口湯,連忙囑咐何似飛不要將他方才說出的話再告訴第三個人。
何似飛這會兒回過神來,道:“自然不會,表哥如此信任我才同我說此事,我定然不會辜負了表哥的信任。”
何似飛斟酌片刻,到底沒有再從高成安這兒詢問如何報名才不會在第一關卡就被刷下去——如果高成安知曉這個的話,那他也不用再依附陳雲尚而留在縣城了。
說白了,他和高成安在縣城裏什麽都不是。一沒人脈二沒銀錢的……
對了,銀錢!
何似飛陡然想到麥家木雕的趙麥掌櫃!能在他們家買木雕的,在周圍幾個縣都算是非富即貴的存在。再加上趙麥掌櫃很會做人,說不定他那兒會有些門路。
既然如此,原本最近不打算再賣木雕的何似飛吃完飯後,去木材街買了些縣城所能買到的最好的沉香木。
這沉香木巴掌大一塊就得八兩銀子,不過,何似飛記得趙麥掌櫃曾說一塊沉香木雕他能出二十兩銀子收購,而巴掌大的木塊少說可以雕刻二十來隻木雕,倒也是一筆非常賺錢的大生意。
可何似飛這回不打算雕刻微型木雕。
他看出來,最近買微型木雕的人雖然多,但過了這段時間,便有些不好出手了。而如果想要送人的話,還是雕刻些大小適中,擺在博古架上一眼就能瞧見的木雕最好。
這回,何似飛買木雕並沒有瞞著高成安,畢竟現在天色漸晚,木材街那一路人少,有高成安跟著還能安全許多。
高成安見一塊木頭就八兩銀子,又見何似飛裝似很‘內行人’的挑揀一番付賬,回程途中整個人腳步都有點飄。
這會兒的高成安表現出同陳竹一樣的震撼:“似飛,木頭這、這麽貴嗎?此前我在雜書上見到筆者有寫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牽鷹遛狗盤木石,本來有些難以想象木和石到底盤個什麽勁兒,現在看到這木料的價格,總算對那等公子哥兒的生活能窺見一隅了。”
何似飛本想說那些富貴人家盤的木串應該是上好的沉香木吧,大都是滿星、滿瘤的小葉紫檀,或者黃花梨、綠鬆等。而自己買的沉香木隻是最普通的那種,這種木料嚴格來說算不上沉香木,隻能算作沉香木的替代品。但那店裏隻有這種木料,並且價錢還算合適,何似飛便買了些。
但他又覺得對外行說這些,估計他也聽不大懂——並且,說多了、解釋得多了,他就沒法給高成安解釋自己小小年紀,怎麽會知曉這麽多的東西。
畢竟上河村那種地方,幾乎沒有丁點昂貴的木料流通。
如果放在以前,高成安感慨這麽多,何似飛沒有附和,他一定會覺得‘這書童不上道’;並且,方才在瑞明酒樓裏,高成安雖表明了說過了以後把何似飛不當書童,而是當表弟看待,但心裏還是有點結締的——人的心思就是這麽奇怪,此前對何似飛心懷愧疚的時候,高成安能在陳雲尚麵前說自己把何似飛當表弟看。
但真要這麽做了,總會感覺自己好像虧了點什麽,心底會升起一股反悔的念頭。
這也是高成安遲遲不曾與何似飛深談的緣故。
最後,還是何似飛因為想要有更多的自由時間,主動邀請了高成安前去交流。
但高成安見到何似飛一出手就能買八兩銀子的木料,此前心中那點點微妙的不虞也很快消失不見。人多多少少會有些慕強心理,這會兒恐怕就連高成安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已經再也做不到把何似飛當書童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