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行至路上, 何似飛又聽到不止一波前來散步的書生們在討論縣學收蒙童的事情。

這些書生們年紀有大有小,大的看起來約莫三十餘歲,小的則有跟何似飛差不多年歲的。

何似飛眼尖, 見他們不少人身上都帶著有‘縣學’標記的木牌,看起來至少都是正在縣學念書的秀才了。

也對,既然是縣學要收蒙童,最先知道此消息的自然也是縣學中人。

陳竹瞧著有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還在垂首跟十二、三歲的少年講話, 他們似是爭辯,又似是討論, 看起來不像是父親與孩子交談的狀態,不禁有些奇怪。

畢竟,以他們僅有的見識來看,三十多歲與十二、三歲的組合, 一般都是父子或者師生關係。

但父子、師生關係的話,年紀小的那個定然不能以強硬的態度反駁、批評大人。不然就是忤逆。

陳竹奇怪之餘, 趕緊收回目光, 伸手拽了拽何似飛的衣角, 悄聲說:“似飛, 他們怎麽爭辯的如此大聲,不怕被人看了笑話嗎?”

何似飛剛開始沒理解陳竹這句話,直到陳竹悄悄給他點了點那還在爭執的兩人,才恍然會意了陳竹的話語。

是了, 在這個時代,如果兒子當街忤逆父親, 那不僅是兒子的錯, 也要怪父親管教不嚴,是會被外人瞧見了笑話的。

何似飛搖頭, 道:“他們的關係非你想的那樣,你看,那少年腰間懸著一枚木牌,上麵隱約雕刻了咱們縣城的名字。方才在小攤上吃餛飩,那兩個說起縣學事的青年也帶有此腰牌。想必,他們都是在縣學念書的同窗。”

而非父子。

同窗之間討論爭辯,再正常不過。就連關係好如高成安與陳雲尚,都有為一件事各執己見的時候。

陳竹這回神情比方才還要錯愕,他不敢置信:“怎麽、怎麽會,縣學不是要秀才身份才可進入的嗎?他、他年紀看起來跟你一般大……”

在這個時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才能獲取秀才功名。其中,縣試、府試基本上一年一場,院試三年兩場——這就在極大程度上限製了考生們考取功名的年紀。

像高成安這樣能十五歲考過縣試,成為童生的都算拔尖兒。那麽……能十二、三歲就考中秀才的,稱一聲‘奇才’都不過分!

並且,不是所有秀才都有資格進入縣學的。

陳竹身份畢竟是書童,就算對讀書、搞學問的事不敏感,也大概知曉進入縣學的條件。

——陳雲尚就經常把他要考中秀才前兩等,進入縣學念書的事情掛在嘴邊。陳竹跟著耳濡目染,都知道了不少。

秀才分三等,分別為‘廩生’、‘增生’和‘附生’,其中,‘廩生’是成績最好的一波人,一般隻有十位左右,每月都有公家發糧食與月銀;‘增生’則是排名在十位之後的秀才,公家並不給他們提供糧食,但他們與‘廩生’一樣,都有進入縣學學習的資格。

排在最後的‘附生’,就是最普通的秀才公,有功名在身,可以參加鄉試,卻並無銀子、也不能進入縣學。

根據陳雲尚打聽到的消息,陳夫子當年是考到了‘增生’之位,獲取了進入縣學學習的資格。雖說他之後一直都未曾考過鄉試,成為舉人,但因為熟悉縣學的教育方式,再加上那段時間縣學教諭人員緊缺,便留在縣學當起了教諭。

陳竹越是不敢置信,就代表他心裏其實已經大概接受了此事。

於是,不等何似飛回應,陳竹又開始感慨:“這也太厲害了。”

何似飛頷首:“確實厲害。”

能在十二歲進入縣學,除去家世這一原因外,還得學生勤學刻苦、資質過人才行。

不過,那一大一小兩位書生似乎是察覺周圍人在默默圍觀他們討論,很快便壓低聲音,不給旁人聽了。

何似飛耳邊零零散散聽到的消息同在餛飩小攤上聽到的差不多,無非就是縣官要讓蒙童進縣學,可教諭和教授們基本上都不同意此事,縣學的秀才們也大都對此事褒貶不一。

見此事討論度如此之廣,何似飛思忖著,覺得這消息應當是今日下午才傳出來,不然,早晨去陳夫子那兒讀書的陳雲尚和高成安定會知曉。

與此同時,陳夫子那邊也得到了消息,隻不過他知曉的情況要比何似飛這邊詳細的多。

半下午時,陳府的管家陳積山見房門被扣響,前去開門,本以為又跟從前一樣,是哪個前來請教夫子學問的學生。

門扇甫一拉開,陳積山很快收斂起唇角和善又輕鬆的笑意,變得恭敬起來——隻見門口站著的那位,正是自家老爺當年的同窗。

“張老爺,您居然親自前來!請進、請進,我家老爺正在偏廳喝茶,您請跟我來。”

竟然是省了通報,直接邀請人進入。

“冒昧來訪,本就不大和規矩。”張忠雪捋了捋胡須,歎息一聲,這才舉步跟著陳積山進入。

陳積山請張忠雪坐在主廳,趕緊快步去請自家老爺。

陳夫子那瘦小的身影很快走來,一進門竟然先拱了拱手,道:“貴客來訪,未曾遠迎,失禮失禮!”

“莘修與我客氣什麽,就算是失禮,也該是我未送拜帖便直接登門才算失禮。”張忠雪起身回禮,神色鄭重,道,“今日上門,皆是有重要之事與莘修相商量。”

想來莘修便是陳夫子的字了。

陳夫子頓了頓,似乎有些震驚,畢竟張忠雪雖說與他同窗,可張忠雪早在十多年前就考取了舉人身份,再加上在縣學資曆老,就連縣太爺想見他,都會先下拜帖,以表尊敬。

那麽,能被張忠雪稱為‘重要之事’,一定……是件大事。

陳夫子立刻道:“不如去書房相商?”

待張忠雪答應後,陳夫子又轉頭吩咐陳積山,“一會兒將熱茶送到書房。”

陳積山立刻應聲:“是,老爺。”

現在下午已過,陳夫子院內的學生早已離開,家眷等都在後院,一般不曾到前院來,談話倒也算清淨。

坐定後,張忠雪並未過多寒暄,而是開門見山道:“莘修,大事!你可還記得五十四年前,咱們縣城那連中小三元的餘明函餘大人?”

五十四年,對於何似飛等人可能算很久很久,但對於陳夫子、張忠雪這把年紀的人,則剛好是他們啟蒙那會兒發生的事情。

陳夫子目光如炬:“豈會不記得?我們當初啟蒙,都是聽餘明翰大人的事跡,以此做榜樣的!”

再者,餘明函連中小三元後,緊接著又在鄉試、會試與殿試上發揮出色,同樣都拔得頭籌,取得解元、會元與狀元!這正兒八經的三元也全中了!

當時,別說他們整個木滄縣,就連整個瑞林郡、乃至整個綏州全都震動了。

‘綏州餘明函’,在當時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後來十多年,餘明函活躍於朝廷政、治、中、心,確實做了不少大事,位極人臣。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像餘明函這樣鋒芒畢露的存在,注定會接連樹敵。

政敵逮不到他的錯處,就栽贓陷害,逮他家仆人的錯處——以此來連坐主人。

僅有一點小錯的話,當時的皇帝出於對餘明函的喜愛,還能包容的下去,但當彈劾餘明函的人越來越多、不斷增加,埋在皇帝心中的那根小刺逐漸就紮得人心疼。

隨後,餘明函又大膽主張變法,卻被朝廷保守派不斷攻訐。再加上他的主張不得帝心。

餘明函被貶謫,已經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又過了幾年,果不其然,皇帝將餘明函下放至地方,貶出朝廷中心。

但餘明函此人確實很有本事,他在地方勵精圖治,做了三十年知州大人,政績突出,熬死了當時的皇帝和他兒子,同時也熬死了當年的不少政敵。前幾年正逢新帝登基,看到各地財政報表,還有餘明函這些年潛心寫的正史記錄,心中便對他頓生好感。

於是,新帝在查看了餘明函的履曆後,再加上對他‘連中三元’之事非常看重,便這麽又把他調了回來。

當時的餘明函,已經六十有九。

可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變法。朝廷新換了一批官員,這回竟然有大半都支持餘明函。可他們主張的變法,依然不得帝心。

於是,好景不長,餘明函擔任太傅不過三年時間,又……遭貶謫。

新帝比他爹和爺爺還狠,直接罷黜了餘明函——官身都不給他了。

這就是餘明函的一輩子,跌宕起伏,堪稱傳奇。

綏州餘明函,連中三元,位極人臣,中年時接連遭貶,在知州任上,記錄正史二百九十四卷,收錄入皇家藏書閣,被列為曆代帝王必看之書。晚年起複,位至太傅,卻又因與皇帝政見不合,再次被罷黜,剝奪官身。

張忠雪道:“可,就算餘老沒有官身,也不是咱們縣太爺,縣學的學政、教諭能比得上的啊。”

他歎氣:“餘老的脾氣,即便咱們未曾聽說,但能把一生過得這樣跌宕起伏……定也不會是那種長袖善舞之輩。莘修,附耳過來,我給你悄悄說——”

陳夫子趕緊湊過耳朵去,就算這在他家,也擔心隔牆有耳啊。

“方才知縣大人、學政大人都在,他們說上麵的陛下罷餘老的官,其實隻是想讓餘老認錯,在京城閉門思過一年半載,隨後再找個由頭叫他回去。但餘老脾氣上來,又覺得自己已經七十有二,沒幾年活,居然在陛下罷官後,當著朝廷百官的麵告老還鄉,還說唯願回鄉,去縣學當一屆夫子,教一位蒙童。”

陳夫子錯愕的出聲:“一位?蒙童?”

“可不是!”張忠雪一邊給他做噤聲的姿勢,一邊頗為為難,“此消息一出,不消幾日,縣學的門檻都能被踏破了,這到底收誰啊?”

陳夫子喃喃:“估計不止咱們木滄縣,就連其他縣城的人,都會往過趕吧。”

他雙目放空,緩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麽,說,“等等,既然餘老與陛下政見不合,那麽當他的學生,雖說可以學到很多學問……但如果日後想要步入朝堂、封侯拜相,豈不也是難上加難?”

畢竟,自己的老師在當年可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讓陛下下不來台。

陛下能不記仇麽?

除非……這位學生日後同樣優秀,優秀到讓陛下放下心中芥蒂。

但那得優秀到什麽地步啊?

至少陳夫子完全想象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