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張忠雪道:“就是這個道理!咱們能想到的, 絕大多數家底兒雄厚的世家也都能想到,因此,我估計他們倒不會帶著蒙童前來拜師……哎, 有些世家近幾年出了在京城做官的族人,就算是縣太爺都開罪不起。要真是帶著孩童來縣學,我們這些教諭就更不知道該如何接待了。”

陳夫子見他一腦門的官司,安慰道:“隻要他們能想到這層深意, 就不會帶著孩童前來拜師,畢竟對於他們那種層級的家族來說, 入朝為官才是最重要的。”

隻要這種他們開罪不起的家族不來湊熱鬧,其他人,縣學的教諭們完全能應付的過來。

張忠雪還是愁眉不展,他說:“莘修啊, 但說實在的,咱們縣城、咱們整個綏州, 絕大部分人, 如果能高攀上餘老, 那都是祖墳冒青煙了。有些世家看到這一層, 就不在乎子孫做不做官了,隻希望能讓孩子學到詩書,便非要來拜師,那我們可真沒辦法將其拒之門外。”

陳夫子默然一瞬, 說實在的,他心底其實也是這樣的想法。

要不是他兒子都長大成親, 絕對再稱不上一句‘蒙童’, 他都想托張忠雪的關係,把自己兒子也塞進去。

張忠雪繼續說:“雖說最後選誰當弟子, 還是得靠餘老自己。但餘老隻說收一位弟子,咱們縣學便不能把所有的蒙童都讓餘老過目一遍……”

不然,這對於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來說實在太過勞累。

陳夫子又安慰了張忠雪一會兒,見天色擦黑,道:“忠雪,那知縣大人有說怎麽個篩選方法嗎?”

道理他都懂,他們縣學得先把蒙童篩選一遍,挑選到隻剩下幾十人,最後再讓餘老自己選擇。

為了不得罪官紳,那麽怎麽定篩選方法,就成了重中之重。

張忠雪並不瞞著陳夫子,道:“知縣大人的意思是盲選,為了公平起見,從縣學挑出五十位學子,給前來報名的蒙童評分,最後選擇分高的三十位,再讓餘老挑選。”

陳夫子的第一反應和其他教諭一樣,徑直道:“這怎麽可?挑選這麽多學生,萬一學生被鄉紳收買,給他們的孩子打高分,又給其他幾個競爭力大的孩子打低分……”

“是啊,不過知縣大人倒是很好說話,他說自己隻是提出一個想法,如若不大可行便再想其他辦法就是。”

如果何似飛在這裏,恐怕就能把現實與方才河岸邊小路上那些書生們的談論結合到一起了。

——書生們說知縣大人讓他們教縣學的蒙童,其實不盡然,隻是讓他們給蒙童的聰慧程度打分罷了。而這些書生們,暫時還不曾知曉名滿綏州的餘明函即將來到縣學一事,全都為此而憤憤不平。

但這些具體的內部消息隻有縣官、學政和教諭們方才知曉。其他人隻能根據‘留言’聽個一嘴半耳的,然後靠自己想象補全大概原委,

何似飛跟陳竹往家裏走,他下意識覺得這些書生們描述的情況有些怪異——正如書生們所說,他們都還年輕,都想著考過鄉試,成為舉人,進入朝廷。他們現在沒時間教蒙童。

朝廷是靠科舉來選拔人才的,更不大可能耽擱考生們的時間。

那麽,讓蒙童進入縣學,一定還有其他方麵的原因,隻是現在何似飛知曉的條件太少,做不出全貌推斷。

但無論如何,既然有這個風聲傳出,他一定要抓緊時間做準備。

翌日清晨,何似飛照例送完高成安念書,跟陳竹道別,讓他先回去後,便急匆匆往縣學的方向跑去。

這個點兒還算早,如果縣學的學生出來買早點,說不定能跟昨兒個一樣,從他們嘴裏聽出一些新消息。

陳竹見何似飛往縣學的方向跑,想起昨兒個遇見的那些縣學書生的話,心裏便知道何似飛是去打探情況。

——打聽情況哪有不帶錢的?

陳竹昨晚就將自己壓箱底的一吊銅錢藏在內襟衣兜裏,見何似飛跟他道別後就跑得飛快,手掌按了按自己還沒給出去的錢,又擔心又焦急,隻能趕緊撒腿追了上去。

何似飛到底年紀小,身高不夠,腿也不算長,無法做到將陳竹遠遠甩在身後。於是,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陳竹就追上了他。

見何似飛停下腳步,陳竹才大喘著氣停下來,他平時不怎麽跑,陡然跑這麽急,隻覺得左肋間抽著疼。一時半會兒竟有些直不起腰來。

陳竹以為何似飛沒看到自己,蹲下、身,捂著左肋,額頭的汗都匯聚在一起滴了下來。

就在他告訴自己再忍忍,忍一會兒就不疼了的時候,隻見麵前那一隅狹小的視野裏出現了一隻碗,再往左看,還有一隻看起來稚嫩卻已經骨節分明的手。

這是何似飛的手。

碗裏是清亮的甜湯和雪白的梨肉,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其誘人的香氣。

何似飛一手扶著陳竹,一手穩穩的端著碗,“喝點湯,恢複體力。”

陳竹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從小到大,都是他看著別人的眼色,在討好或者照顧別人,從沒有人問他累不累、苦不苦。

他不知該作何反應,肋間的疼痛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何似飛見他沒接碗,以為他累著了,便也不急,耐心的等著他。

過了好半晌,陳竹才想起何似飛一邊扶著他、端著碗,於是趕緊雙手捧起碗,一口氣將梨湯喝了個幹淨。

很甜,梨肉軟糯,一點都不沙,很好吃。

何似飛將碗還給旁邊的店家,並沒有過問陳竹為什麽在他告別後還要跟上來,隻是看向遠處幾乎摩肩接踵的人群,說:“看來一個傍晚的時間,縣城絕大部分人都知道縣學要收蒙童的消息了。”

陳竹尋著何似飛的目光看去,見到那密密麻麻的人,心中便不免要為何似飛緊張。

——雖說他不知道縣學這回要收多少人,但縣學總共才那麽大的地方,想必是絕對不可能將所有打探消息之人的孩子全都收下的。

那何似飛該怎麽辦?

陳竹唇齒間還是梨湯的香甜,剛才激動的心卻漸漸沉了底。

雖說‘蒙童’這一個條件便可以篩選下去不少人,但整個偌大的木滄縣可是有數萬人口的,單看年紀合適的蒙童人數,估計也得有上千!

縣學肯定招收不下這麽多人。

陳竹下意識去看何似飛,卻沒從他臉上看出絲毫氣餒。

何似飛跟旁邊的店家攀談過,發現他們什麽都不知曉後,便買了幾個肉包,對陳竹說:“走吧,先回去。”

陳竹以為他要輕言放棄,忙想說一些勸慰的話,隻見何似飛若有所思的看著縣學門口源源不斷增加的人口,“咱們快些回去,不然一會兒都被堵在這裏,走都走不掉了。”

縣學在木滄縣較為清淨的角落,平日裏不會有太多人來這裏,因此,街道不甚寬敞,岔路也不多。如果人們慕名從四麵八方趕來的話,那真是要把這裏堵死了。

陳竹並不擔心走不走得掉,他說:“似飛,咱們真不上前再去看看了?萬一、萬一有機會被選中呢。”

“今天大家隻是來打探消息的,如果真有消息傳出,到時大街小巷都會有人議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人群全聚集在縣學門口。”何似飛冷靜道,“先回去吧,等到下午再出來看看,肯定有很多消息。”

陳竹還想說什麽,但見何似飛如此篤定,倒不好繼續開口,隻能揣著那串被捂熱了的銅錢,跟何似飛往回走。

行至中途,陳竹見這裏不是回家的路,心中雖然微微奇怪,但想到何似飛認路能力一絕,便以為他想繞路去買些東西,沒再多言。直到……陳竹看到了縣衙那極具威懾力的石獅和登聞鼓。

陳竹有小老百姓的思想,都是害怕官府的。在路上看到辦案的捕快,他都低著頭退讓在一邊不敢動彈。

此刻,不知不覺跟著何似飛站在了縣衙大門口。

陳竹:“……”腿軟了。

他見何似飛不退反進,居然繞過石獅,往那登聞鼓的方向走去,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來。

陳竹想要叫住何似飛,但見那登聞鼓旁站姿筆挺的衙役,隻能憋出細若蚊蠅的一句:“何似飛……”

這聲音小到他自己都聽不見。

衙役垂眸看著剛到自己胸膛身高的何似飛,並不阻止他敲鼓,隨後他又看看坐在石獅背麵那滿頭白發、風塵仆仆的老……可能是叫花子吧。

衙役覺得今兒個還真是奇怪,遇到的人老的老、少的少,居然還都是膽大包天的。一個敢坐在縣衙門口打盹兒,另一個則更虎,敢直接去敲登聞鼓。

“嗵——”鼓麵很大,故此,何似飛這樣的少年也能將鼓敲出宏大的架勢。

這一聲響後,縣衙內立刻傳來腳步聲,私有衙役出來查看情況。

所有人都沒發現,那原本靠在石獅背後打盹的老人微微偏了偏頭,他沒睜眼,好像在認真聽什麽,又好像隻是換個姿勢繼續睡。

裏麵的衙役很快出來,見何似飛手裏還拿著鼓槌,又見他小小年紀,詢問道:“縣太爺正在與人商議大事,小孩,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所為何事,說來聽聽?”

倒沒有何似飛後世看過的紀錄片中那盛氣淩人的姿態,反而可以稱得上和善。

何似飛拎著鼓槌抱拳,道:“老爺,小子名叫何似飛,是木滄縣牧高鎮上河村人。方才,我與夥伴從縣學門口買早飯回來,見縣學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並且,在我們往回走的時候,還有百姓不斷朝縣學走去。縣學地處偏僻,並無四通八達之大道,匯聚如此多人,到時裏麵的人出不去,外麵的進不去,人潮擁擠之餘,唯恐有人跌倒被踩踏致死。還望老爺早些稟告給縣太爺,派些人手維持秩序。”

那些衙役都不是鼠目寸光之輩,聽何似飛這麽說,心中立刻有了數,他們倆對視一眼,一個立刻去請縣太爺,另一個則帶何似飛和陳竹進去,讓師爺幫忙寫訴狀。

隻有那昨兒個半夜就靠在這裏的老叫花子,依然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沒動,好像是睡死過去。

中午,陳竹和何似飛給陳雲尚和高成安送飯時,乙班其他幾人的書童都遲遲未歸,有人好不容易跑出來,也是發髻散亂,衣衫上不知道蹭了什麽油漬和灰塵,就連草鞋都掉了一隻。

孫啟大驚失色:“怎麽了?咱們縣城一樣治安很好,你可是遇到賊了?”

書童一臉的劫後餘生,連忙搖頭:“少爺,我早上跟周少爺的書童吃飯時聽見有人議論縣學要招人,收的還不是秀才,而是蒙童,本著打探消息的想法,就想去縣學瞧瞧。哪想到縣學門口滿滿當當都是人。我們去的不早不晚,既沒有擠到前麵,又被後麵的人堵住了出路——後麵的人想往前走,前麵的見縣學大門緊閉打聽不到消息,想要後退……”

說到這裏,他幾乎哭出聲來:“少爺,我和同伴因此走散了,就在我感覺要被前後左右的人擠死的時候,一位捕快老爺把我拎了出來,鞋子就在那時丟了的……幸好老爺們趕過去的早,不然我都要……嗚嗚嗚少爺。”

孫啟原本還因為自家書童的狼狽模樣有些尷尬——畢竟他們同班的陳雲尚與高成安的書童都打扮的幹幹淨淨。聽到這裏後,立刻說:“別慌,別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縣學那邊我去過,岔路不多,如果出路被堵,裏麵的人是真沒有辦法。也罷,你回去休息一日,安安神。明日我休沐,你就不用在旁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