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陳雲尚用陳竹剛打回來的涼水洗漱後,覺得還是燥熱,複又躺回**,鬆開衣襟,翹起二郎腿,讓陳竹在一旁給他扇扇子。

陳竹總是一副乖巧又順從的模樣,這打扇的活計,一做就是一個多時辰。胳膊搖酸了也不吭一聲累。

陳雲尚也在這舒緩又微涼的風中重新睡去。

隔壁高成安往日這時候都會開始練字或默寫,今兒個卻罕見的沒有動靜。他將信箋這幾頁紙攤開,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看了不下幾十遍。

高成安在想何似飛。

他覺得,如果何似飛是那種頑劣的、爛泥扶不上牆的人,他不至於如此糾結。

偏偏何似飛不是,他雖然才十二歲,但已經非常乖巧,辦事又格外麻利——每日清晨在他醒來之前會給他打好洗漱用的水,在他洗漱時又趕緊出去買包子等早點,隨後背著書箱送他去陳夫子家。

何似飛在認認真真做書童該做的事情,可高成安卻沒有履行早先的承諾。

這件事高成安前幾日跟陳雲尚說過,陳雲尚原話是:“你作為他表兄,將他從村裏帶來縣城,他就應該對你感恩戴德了。至於能不能學著認字念書的,重要嗎?暫且不說其他,咱們這小院兒的租金一年得十八兩銀子,算起來,他那處小屋怎麽說一年也得三兩租金了吧?這可都是從你賬上劃走的,對他還不夠好?”

高成安下意識覺得陳雲尚這麽算不大對。

畢竟,就算他不讓何似飛來當書童,也得請別人當書童啊。那小屋的租金都該是他掏錢的。

把這些錢加在何似飛頭上,對他來說未免太不公平。畢竟,何似飛如果不來給他當書童的話,在上河村可以活得更加滋潤些。

況且,來縣城之前,高成安的母親跟他算過——隨便從宗族裏找一個族親來給自己當書童,月錢至少得三百到四百文,還得管飯,一日飯錢按照最普通的八文算,一月至少是二百四十文。那加起來最少得五百多文。按照一年來算的話,少說也是六兩銀子。

高家雖然在鎮上有錢,但能省下六兩銀子的話,對他們來說也是相當不錯的。

因此,高成安的母親才會同意何似飛跟著來縣城。

高成安本來一腦袋的聖賢書,根本不會計較這些,還是因為他母親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他才恍然大悟——此行讓何似飛當書童來伺候他,其實是他家多占了便宜的。

如果何似飛此行能學到一些東西也就罷了,偏偏陳夫子不讓書童進院子。那何似飛就等於完全沒沾上他的光,隻是分文不收還自掏夥食費的伺候他。

高成安到底是少年人,又是從小在民風淳樸的鎮上長大,品性單純,做不出占人便宜還覺得自己給人偌大施舍的厚臉皮姿態。因此,才一直對何似飛有些愧疚。

隻是,此前何似飛不提,高成安不說,再加上陳雲尚一貫看不起何似飛和陳竹這樣的‘破落戶’,便陰差陽錯的差點將此事輕易揭過。

直到……這封家書到來。

這封家書主要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娘親對他所寄語的厚望,叮囑他定要日日勤學,不可被縣城的繁華給迷了眼,得早日考中秀才,光宗耀祖。

另一部分一看就是奶奶的字,她老人幼時沒讀過書,嫁入高家後才開始學著認字、管賬。聽說奶奶以前都是照著爺爺的帖子練字的,因此,她的字少了一分女兒家的清秀,多了些尖銳之意。奶奶在信中並沒有提到何似飛一句,隻是誇他最近表現的不錯,能進入陳夫子的私塾。隻是在末尾的空白處蘸了兩塊巴掌大的紙條——這是何似飛的爺爺奶奶想要交代何似飛的話。

高成安想,家裏的老人恐怕都覺得他自個兒進入了陳夫子的學堂,那麽何似飛這個書童肯定在院子裏能聽到一句半耳的,才會有如此叮囑。可偏偏世事不如他們所願。

這些母親激勵他勤學的話語,奶奶誇獎他優秀的話語,還有何似飛爺爺奶奶那可憐巴巴的兩行字……一切揉雜在一起,不斷地刺激著少年人的思想與心情。

高成安滿心慚愧,卻想不到一個好的解決方法。

趁著何似飛還沒回來,高成安敲響陳雲尚的房門,將他從第二場酣睡中叫起,指望他能多說些話,讓自己心裏好過些。

陳雲尚今兒個睡多了,第二覺本來就淺,他隻感覺自己做了一堆光怪陸離的夢,陡然被人叫起,神情頗有些不虞。但見高成安這副姿態,心中那一點點起床氣便頓時消弭於無形。

陳雲尚這個人最是健談,頗喜歡對著‘猶豫不決、迷茫的人’發表自己的看法——此前他們流連煙花柳巷,宿醉後,高成安十分惶恐,他便教高成安宿醉後蒙騙夫子的方法,最後還大嘴巴的抖落出陳竹的家裏事;現在又見高成安迷茫,陳雲尚立刻來了勁兒,他攬著高成安肩膀,請他進屋,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陳竹趕緊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聽高成安說完,陳雲尚‘嘖’了一聲,“這麽說來,我之前對何似飛的評語,確實是偏頗了。他家那麽窮,還給你送過一刀宣紙……看起來真不是過來倒貼大戶、占便宜的。成安,你也說了,這年頭請個書童至少都得管三餐,一個月象征性的給三百文錢。何似飛那邊一文沒收,你這裏卻沒辦法教他認字……這……哎。”

高成安微垂著腦袋,沒說話。

陳雲尚笑了一聲,胸有成竹道:“其實啊,就算你不說這些,這些日子來,我也確實看出何似飛沒有占你家便宜的心思,他應該是一心想要學著認字的。但以陳夫子的脾氣,讓何似飛去旁聽認字是不可能的,我看,不若就按照普通書童這樣,管他一日三餐,再給他幾百文錢,不就了了。”

高成安掂量了一下自己已經花了不少的錢袋:“……”

剩下的錢夠他花,但若要給出何似飛一部分,高成安就得提早寫信找家裏要錢。而一旦找家裏要錢,娘親勢必會問他是不是在外麵鬼混了,不然怎麽花錢那麽快。

高成安的母親精明又強勢,他實在不想惹母親生氣。

陳雲尚見高成安不說話,詫異的瞪大眼睛。

高成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將心中顧忌一五一十的往外說。

他家到底沒有陳雲尚家底雄厚,再說,他從小讀書到現在,已經花了不下上百兩銀子,如今二弟也正在念書,還有二叔家的幾個堂弟,都到了念書的年紀……讓他開口再找家裏要錢,高成安有些開不了口。

陳雲尚沒料到還有這多麽彎彎繞繞,他站起身,嘩啦一聲扯開扇子,對著自己領口狂扇幾下。

他以前隻當何似飛是破落戶,瞧著高成安心善,來傍大戶的。現在翻清其中交結後,不免對這個少年和他身後的兩位老人多了些許敬重。

畢竟,陳雲尚可是記得,這麽久以來,何似飛從沒跟高成安提過念書的事情,更沒有做出任何讓他難堪的事情。

何似飛一家人可以算是十分厚道了。

陳雲尚‘啪’的一聲合了扇子,說:“既然暫時沒解決的方法,就先得過且過吧。成安,你想啊,再怎麽說都是他家有求於你,造成現在這幅局勢,並非你的過錯,你不用感到慚愧。你把自己該做的、能做的可都做了,還把何似飛帶來了縣城,剩下就看他的造化了。”

話雖是這麽說,陳雲尚心中卻在不斷對何似飛改觀。

他想,人大多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何似飛才十二歲,正是玩心重的年紀。居然在事與願違的時候還盡心盡力的做好本職工作——有這樣的態度與毅力,就算不認字不讀書,往後的日子也差不到哪兒去。

陳雲尚見自己方才那番話明顯沒安慰到高成安,放下扇子,無奈的攤開手,說:“如果你還覺得愧疚的話,日後就多把何似飛當表弟看,而不是當下人看。隻要他不在外打著你的名頭做壞事,平時多給他放放假,讓他在縣城裏多走走,說不定就被哪家師傅看上,收去當學徒呢?這不也是一條出路麽?”

此刻,正在書肆看書的何似飛並不曉得陳雲尚這番話與他的打算不謀而合。

他並不介意給高成安當書童——畢竟是高成安把他帶來的縣城,他該還這個人情的,但他還是想有更多的自由時間。

陳雲尚說完後,一把推開窗,見陳竹正在挑水——往常這種重活兒都是何似飛來做。

他頗有些詫異,回頭問高成安:“何似飛呢?”

“如雲尚兄所言,半下午那會兒,我讓他出門去走走,散散心了。”高成安眉間鬱結總算散了些,起身拱手感謝陳雲尚,“多謝雲尚兄開解,日後我會多加照拂似飛表弟的。”

他對何似飛的稱呼也改變了。

陳雲尚聞言笑了,他就是欣賞高成安這人的實在,不喜多占人便宜。跟這樣的人交往,心裏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