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掌櫃趙麥見何似飛一副很想答應的樣子,正欲開口繼續誘導他——如果能讓何似飛一口答應合作,最好再簽字畫押,那簡直再好不過了。
可就在此時,趙麥腦子裏屬於‘理智’的那根弦猛地繃緊,他看著臉上還帶著微微嬰兒肥的何似飛,突然意識到——即便自己現在舌燦蓮花,能讓年紀小的何似飛答應簽字畫押,可萬一何似飛身後那位‘長輩’不同意他的合作請求呢?
這樣唐突的話,豈不是會讓何似飛的‘長輩’覺得他貪得無厭?
趙麥已經快要說出口的話硬生生被憋回嗓子眼兒,他幹咳幾聲,喝了口水掩飾自己的失態,複又鄭重道:“小公子,這十二生肖木雕我便收下了,價格十二兩一枚,你若沒有異議,我這就去起草售賣契約,你看如何?”
“都按掌櫃說的辦。”何似飛說。
掌櫃趙麥似乎急著將這十二生肖木雕收入囊中,從窗台旁側珍寶架的底層拿出一遝宣紙以及筆墨,居然打算現場起草售賣文書。
趙麥能在縣城開店這麽多年,自然不會大字不識一個,相反,他雖然長相粗獷,一看就不是舞文弄墨的模樣,卻能寫得一手好字。就連這售賣購買文書,也是信手拈來,洋洋灑灑一大篇。
何似飛不放過任何一個能了解到古代風俗的機會,見趙麥沒讓自己避開,便在一旁觀看他書寫。
大曆朝的物品售賣文書,不像他們末世那樣把條條框框用羅馬數字標注出來,而是全部集合在一段內。
不過,這份文書對於十二生肖的外形的描述倒是頗為細致,將其大小、形狀、體態一一列出,後綴著單價和總價,最後將鬆鼠木雕作為‘添頭’的事情寫上後,還記下了日期和交易地點。
即便掌櫃趙麥的字寫得小,但因為描述的十分仔細,將一張紙堪堪寫滿才停下筆。
一口氣寫這麽多字,趙麥微微有些出汗,他先將文書遞給何似飛,讓他仔細瞧瞧,如若沒意見,就可以再抄一份,然後各自簽字畫押了。
何似飛剛才已經看過一遍,這會兒再看第二遍時速度依然緩慢,他得將文書大致描述了什麽、以及一些必要的措辭記住。以後如果再跟其他人做生意,也算心裏有數了。
趙麥見他看得認真,出聲解釋:“小公子,該寫得點我都寫上了。一般貨品交易都隻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會這樣立下字據,但因為咱們交易的金額有些大,十二生肖每個十二兩,就得一百四十四兩銀子呢。”
何似飛頷首:“我曉得了,多謝掌櫃。”
趙麥笑著,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其實,按照咱們縣城的規矩,這麽多銀子往來,立下字據時還得有第三人在場見證,不過那一般都是買賣房屋才會找。這種物品交易,錢貨當麵兩清即可。”
說到這裏,他還指了指最後一行字——「趙麥同何似飛於辛醜年伍月拾肆在麥家木雕二樓簽訂契約,當麵貨款兩訖,望再無糾纏。」
何似飛覺得這份契約雖不像後世合同那樣列出‘1、2、3’來,卻依然寫得井井有條,邏輯鮮明。這就是古代人的智慧啊。
何似飛道:“這份契約頗為完善、並無疏漏,我對其內容也沒有異議。不過,掌櫃,契約文書可要一式兩份?”
“那是自然,小公子等我歇一歇,再來騰抄一份。”趙麥說。
今兒個五月十四,夏至都過了,天氣熱得緊。再加上這會兒正值半下午,家裏的擺件兒幾乎都被太陽炙烤了一天,無一不散發著熱氣。光是站在這兒,何似飛都覺得自己後背出了汗,更別說掌櫃的剛還動腦子寫契約了。
何似飛每日的練字任務從不落下,就算是蘸清水寫,他也不會偷懶。見這時代的字與他當年所學別無二致,便動了自己動手寫的念頭,說:“掌櫃的歇歇,不若我來騰抄一遍,你在旁邊看著,如何?”
趙麥對何似飛會寫字並沒有什麽驚訝。
在他看來,能雕刻出這樣上等鏤空木雕的大師,就算此刻家裏拮據了些,定也是會供孩子讀書的。並且,縣城大部分但凡有點資產的百姓,都會讓孩子六歲啟蒙。何似飛看樣子也十多歲了,會寫字當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既然何似飛主動要求,趙麥樂得做這個人情,他將毛筆蘸飽墨,遞到何似飛麵前,笑嗬嗬的:“那就勞煩小公子了。”
何似飛:“多謝掌櫃。”
隨即拿起毛筆,紙上落墨。
趙麥本以為像何似飛這個年紀的少年,就算會寫字,定然也寫得不算多好——畢竟年紀小,練字的時間短,再加上平日還要啟蒙讀書等,心思不能完全放在練字上。
可當何似飛筆尖落下三個字後,他懶散的、靠在窗台邊的身子立刻挺直了起來。
這字……
居然有人能把柳體寫得這樣漂亮!粗看時每一個字都大小整齊,再細看,就能看出字的筋骨以及暗藏的筆鋒!要不是親眼所見,他是萬萬想不到這居然是一位雙髻少年寫出來的字!
趙麥感覺自己半輩子的驚訝加起來都沒有今天這兩件事來得讓他震撼。
一是那精致的鏤空木雕,二就是何似飛的字。
趙麥自從店鋪的生意起來之後,每日除了在櫃台前鎮鎮場子,其他時間就在二樓練字。
這間木雕鋪子是他從父親手中繼承而來,早年經曆過小富小貴,也經曆過市場不景氣時的潰敗落寞。如今,人至中年,愈發通過練字來疏解心中的萬千感慨。
故此,他才能一眼就瞧出何似飛這一手柳體的好壞。
雖說柳體隻是啟蒙幼兒都會學的一種字體,但能把柳體寫得這麽好,趙麥感覺自己別說見了,簡直聞所未聞!
可今兒個,他麵前就出現了一位。
何似飛上輩子因為心思深沉、不斷走神,練字時被先生打了不少板子,這才練就了心無旁騖的練字習慣。
這會兒,自然感受不到趙麥的心潮澎湃。
何似飛仔細將這份契書抄寫一遍,擱筆,回頭:“掌櫃,寫好了。”
趙麥趕緊壓住震撼的心湖,強裝鎮定的在何似飛寫得這張契書上簽字畫押,他隻感覺自己簽下的這個名字玷汙了這一張字。
何似飛學著趙麥的樣子在兩張契書上簽字、按手印,隨後契約便成了。
趙麥二話不說收了何似飛抄的那張契書,同時趕緊給錢。
何似飛察覺到掌櫃的小動作,卻沒放在心上。很快,他包袱裏的十三個小木雕變成了一張一百兩、一張二十兩和兩張十兩的銀票,最後還有四兩碎銀。
何似飛對這場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的交易十分滿意。至於後續那十二生肖木雕能賣多少錢,便與他無關。掌櫃趙麥能給他開出比‘馬上封侯’售賣價還要高的價格,已經算是十分厚道了。
況且,這筆錢對現在的何似飛來說,是非常大的一筆巨款。
他記得之前去書肆的時候,小二報價購買一套四書五經為二十六兩 ,在書肆騰抄則為四兩半,如果用書肆的筆墨紙硯,書肆還負責送封麵和裝訂,則是七兩半。
這些錢讓當時的何似飛捉襟見肘,卻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不算大問題。
何似飛心情雖然不是狂喜,但此前那種心裏有塊巨石壓著的感覺倒是消散了不少——不管在末世還是古代,沒錢都是寸步難行的。想要過得好些,必須得有錢。
何似飛心裏念叨:“有錢,隻是第一步。”
他此前四年的生活環境決定了他的眼界和見識——那可真是窄得不能再窄了。
想要對自己未來有個模糊的規劃和認知,擴展知識麵是現在的重中之重。何似飛覺得,自己跟高成安表兄這些日子來見識的不算少,可那也隻是一些浮於表麵的淺顯認知。
再說,何似飛自從跟陳竹熟悉以來,一直有種自己跟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感覺。在他的觀念裏,生而為人,來到這世界上,天生就享受‘人權’——活著的權利、不違背律法和公序良俗的自由行為和言論的權利。
可這時代根本不給普通人足夠的‘人權’。
身為莊家戶,一日隻許吃兩餐,不得多食;身為貧農,最多隻能穿布衣,不得穿綾羅綢緞;沒有功名者,不得穿靴;普通百姓見縣官及以上官員需要下跪行禮……
何似飛已經很努力的融入古代生活,卻還是擔心自己哪一天不小心沒有裝出對皇權足夠的敬畏感——落得一個砍頭的下場。
有句話不是說的好麽,既然打不過,那就隻能暫時選擇融入。
而融入社會的最好方法就是多了解其風俗習慣。
何似飛腳步一轉,徑直朝著書肆走去。普通人的日常他已經接觸頗多,但對於自己這個階級之外的背景,何似飛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他想多看看書,正史、野史、遊記,有什麽看什麽。
何似飛晃了下腦袋,感慨一聲‘白首方悔讀書遲’——他要是不荒廢之前的四年,早早賺些銀子啟蒙,現在也不用對一切都抓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