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陳夫子家宅的大門微微打開一條縫,想來是讓學生們進入的。

即便如此,陳雲尚還是叩門三下,才輕輕推開大門。他們一行四人繞過影壁,還沒走到抄手遊廊,就看到昨兒個剛見過的管家正在院內打拳。

陳雲尚欣喜的叫了一聲:“山叔!”

管家聞言看過來,打拳的動作卻是不停,對他們笑道:“來得挺早,快去祭拜孔夫子,隨後找個好位子。”

“是,山叔。”陳雲尚態度端正,腰杆兒都挺直了幾分,帶著他們去往堂屋隔壁懸掛孔夫子像的小屋。昨兒個陳夫子決定收他們為學生後,便讓他們一一祭拜過的。

這個祭拜並沒有何似飛和陳竹的份兒,兩人依然背著書箱,在第二進的院子裏等候。

少頃,陳雲尚同高成安出來,四人一同進入乙班。

現在才卯時過半,天剛亮沒多久,別說乙班和丙班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就連準備備考鄉試的甲班才坐了兩個人。

這是何似飛第一次進入正兒八經的私塾學堂,他不著痕跡的悄悄打量了一遍。

隻見靠門的地方地麵微微高出三寸,單獨擺著一張隻到小腿肚高的書案,上麵有筆架、數支毛筆、硯台、鎮紙、宣紙等物。從桌麵到桌角,光潔如新,可能是管家剛擦拭過。何似飛估計這便是何夫子的位子。

台下則端正整齊的擺放九張書案,其中六張書案上都擱有筆架、毛筆等私人物件,一看就是有人落座於此。隻不過現在時辰還早,他們並未到達私塾。

陳雲尚皺了皺眉,道:“前排的位子居然一個都沒有了。”語氣頗為失望。

高成安環視一圈,目光落在第二排僅剩的一個空位上,抿了抿唇,掙紮片刻,道:“雲尚兄,這裏還有個空位,你不若坐這兒,第二排距離夫子也算近的。”

陳雲尚擺擺手:“成安,僅有一個空位,我坐下了,你該如何?咱們既然是好友,那邊該同甘共苦,也罷,一同坐在第三排吧。”

他這番話倒是出乎高成安的預料——高成安目光裏明顯夾雜了不少怔愣,隨即便湧上些許羞赧。虧他剛才還為第二排的位子糾結一番,沒想到陳雲尚這麽講義氣。

而陳雲尚也因為高成安的主動謙讓,不再叫他‘成安兄’,而是改為了更加親密的‘成安’。他本來就長高成安兩歲多,直呼名字並不與禮儀相悖。

何似飛將他們的謙虛禮讓看在眼裏,感覺自己好像理解了一點上輩子先生所說的古時讀書人的‘氣節’。

不怪他對謙仁二字知之甚少,主要是何似飛生於末世、長於末世,在那個朝不保夕、人命危淺的時代,大家都顧著活命,誰還跟你講‘禮儀謙遜’。

何似飛一邊幫高成安擺放好筆墨紙硯,一邊告訴自己,這裏與他生活的末世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無論如何,他想要走科舉仕途的話,一定得用‘讀書人’的要求來包裝、衡量自己的行為處事,即便心裏不這麽想,表麵工夫總得做到。

他們這邊將桌案收拾好,乙班也來了兩人,一個是看起來同高成安一般大小的少年,另一位則蓄了點胡須,看起來頗為成熟。

那少年頗為熱情,見到高成安與陳雲尚,便主動做了揖禮:“在下姓孫,單名一個啟字。想必二位就是昨兒個先生說的會來乙班的童生罷。”

高成安與陳雲尚趕緊回禮,並相繼做了自我介紹。

那位年紀微大的青年也介紹了自己,他姓周,名蘭甫。不過,他說完這些就拿起書本翻看,不再繼續攀談。

孫啟則笑著說:“陳兄與高兄莫怪,周兄即將在兩個月後參加院試,自然得抓緊時間。”

剛才還有點不虞的陳雲尚立刻改為欽佩之色,雖說周蘭甫的年紀看起來比他們都要大五歲左右,但那也才二十出頭,如果這次周蘭甫能一舉考中,便是正兒八經的秀才了。

更別說,如果周蘭甫此次院試排名靠前,那還是稟生呢!稟生可是能進入縣學,得到舉人授課機會的!

陳雲尚說:“我與成安都是今年剛考中府試,打算學一年半,考再下一場的院試。”

不同於年年都有的縣市與府試,院試是三年兩場,並且主考官由縣官改為了學政,可想而知,考試難度也是不斷疊加的。經常有古稀之年依舊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依然鍥而不舍的參加院試。

孫啟道:“我是去年中的童生,本來想今年下場考院試,但夫子讓我再多學一年半,這樣考中的幾率大些。”

高成安見孫啟與自己一般大小,卻比自己早一年考過縣試和府試,眼裏充滿了震驚。不過他嘴笨,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恭維的話,隻能在心裏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牧高鎮上,他已經算是同齡人中最出類拔萃的了,就連陳雲尚,也比他大兩歲多,才考中的童生。但到了縣城,僅僅在陳夫子的學堂裏,就見到一個十四歲中了童生的人!

要知道,科舉考試非常殘酷,考中童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起點,絕大多數人都折損在考秀才這一關上。如果有幸考中秀才,再去考下麵的鄉試、會試,那可都是三年一考,一次不中,便耽擱三年。

因此,肯定是越早考中秀才越好的。

陳雲尚八麵玲瓏,倒是對孫啟恭維了一番。

孫啟謙遜地笑著,並無絲毫得意之色,同時很友好的給陳雲尚和高成安提醒:“夫子不大喜歡院子裏擠太多人,通常不允許書童進入。不過二位今兒第一天進學堂,自然得帶書童來布置,但我還是提醒二位兄長,最好趕在夫子來之前讓書童離去,省的惹夫子不快。至於午膳,咱們一般隻在早上上課,午間讓書童買好飯送到門外吃便是,不急的話還能回家再吃。”

高成安顯然沒料到還有這茬,不同於立刻讓陳竹走人的陳雲尚,高成安下意識回頭看何似飛——他可是記得奶奶讓他多加照拂似飛表弟,最好帶著他認些字。

可現在學堂不讓旁聽……怎麽辦?

他隻剩下一年多就得考院試,自然不可能耽誤自己讀書時間教表弟認字。一時間,高成安糾結萬分。

何似飛並未讓高成安為難,他利索的收拾好空書箱,將其背在身上,說:“少爺,我午時會在門外送飯,先走了。”

等何似飛走出門後,陳雲尚拍了拍高成安的肩膀,壓低聲音說:“你表弟年紀這麽小,都知道輕重緩急,不給你惹麻煩。你可先別惦記著老太太的話了,自己讀書好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下次回家時,途中你多教他認幾個字。”

反正回程中坐在馬車上又不能看書,趁閑暇時間教教何似飛,還能解悶兒。

說到這裏,陳雲尚見孫啟轉過身去,拿出書準備看,聲音又輕了幾個調,說:“以前沒大注意,剛才他給你整理書籍時我看了兩眼,要我說,你這個表弟真是越看越好看,眉目精致,要是哥兒的話,哪還用當書童,定然是一家哥兒百家求。”

高成安見他越說越輕浮,不禁擰起眉頭,道:“雲尚兄!似飛是我表弟,是奶奶娘家唯一的小輩……”

他還沒說完,陳雲尚趕緊拱手:“成安莫怪,你知道我就是隨便說說,下次定然不說似飛了。”

見他道歉,高成安稍霽的麵色才算緩和,抿了抿唇,“雲尚兄,我剛才說重話了,隻是似飛是奶奶娘家唯一的香火,不是普通書童。”

高成安雖然沒把自己想讓何似飛當長期隨從的事情說出來,但他對何似飛的維護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

“好罷我曉得了,誒,又來了四個人。”陳雲尚趕緊岔開話題。

何似飛對於自己不能旁聽這件事,昨兒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現在倒也不失望,跟著陳竹往家裏走。

他惦記著長個子的事情,路過主街買早點的店鋪時,停下腳步,買了倆包子、一份肉餅和一碗蛋花湯,一共六文。這份早餐的花銷都抵得上成年人半天的吃食了。

但何似飛並不心疼。他這個年紀,正是飯量大的時候。平時在家裏不過是用野菜和飯湯來充饑,過不了多久就會餓。現下隻不過換成實打實的硬飯而已。

陳竹倒是被何似飛的飯量驚了一下,雖說前幾日何似飛在跟他吃完包子後,還要回來吃他從家裏帶的蔥油餅,但都沒有這麽一大堆吃食來的直觀。

何似飛不做解釋,吃完飯後回屋繼續雕刻。

算算時間,約莫八日後,就得全部雕刻好並拿出去售賣,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何似飛昨兒個打磨了三塊半的小木頭,今兒個僅僅是一早上,就削好了另外的三塊半。

雕刻一行就是如此——看天賦,更看手熟不熟。

幸好何似飛有天賦,並且還有上輩子的心得體會,這輩子才能雕刻的如此之快。

他放下第七塊圓潤的小木頭,用牙齒將右腕上纏繞的布條解開,坐在原地慢慢開始活動手腕。如果有人在旁邊看,一定會十分驚訝——何似飛活動手腕很有美感,他好像能精確的控製每一個指節一樣,從手腕道指尖,依次活動。看起來倒不像是活動手腕,更像是在進行一場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