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轉眼就過去七、八日,小院四人漸漸熟悉了縣城的生活,何似飛的雕刻到了尾聲。
同時,家裏短缺的一些日常用品,何似飛和陳竹也都抽時間買齊了。比如水缸,火爐,燒水、熱飯的鐵鍋和燈燭等。
每日傍晚,四人吃完飯,何似飛和陳竹會去水井邊打半缸水,以備翌日洗漱用。而這時,陳雲尚和高成安則出門遛彎消食。
自從得知陳夫子那兒不讓書童進入後,何似飛就沒跟高成安提過他要讀書認字的事情。而起初幾日高成安還會在午間何似飛給自己送飯時,目露愧疚之色——後來就漸漸轉為無奈。等到現在,七、八天一過,高成安眼中的無奈也沒了,成了一派稀鬆平常。
這日半下午,高成安正在臥房小憩,小院兒大門陡然被人拍響。陳雲尚應當也在自己房間睡覺,陳竹手上撚著針線正不知道縫什麽,何似飛立刻放下手上雕刻的活計,跑出去開門。
他先是透過門縫望了一眼,見外麵站著一位人高馬大的漢子,聲音敦實,帶著土裏刨食的農戶特有的大嗓門——畢竟在地裏幹活時,大家各自負責一塊兒地方,不大聲喊旁人壓根聽不到。
這男人喊:“高家少爺,何家大郎,家裏有人沒?老家來信了!”
何似飛一眼就認出這男人,正是上河村趕牛車的李四叔。
他趕緊拉開門,請李四叔進來,目光裏帶著明顯的欣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便有‘他鄉遇故知’,即便這縣城算不了‘他鄉’,但能碰到村裏的熟人,何似飛自然是開心的。
“李四叔,快進來。你怎麽來縣城了?”
“我堂哥家的小兒‘發擺子’,鎮上的大夫說治不了,但他說他師父在縣城開醫館,興許能治。我堂哥家生了三個哥兒倆女娃,就這一個兒子,怎麽說都得來縣城治病。這不,就用我的牛車拉來了。正好何老太太要送信,我這邊有牛車,腳程快,便順路一送。”李老四幾句話把事情交代清楚,說,“幾天不見,大郎看起來比以前穩重了。”
何似飛知道‘發擺子’這種病,發病時人會無意識跌倒在地、四肢抽搐,常常伴隨口吐白沫和小便失禁。一般情況下倒無性命之憂。
他雖對村子的事情不上心,但關係較為親近之人的事情還是知曉的,李四叔那邊的親戚他也略有耳聞。對方的那位侄子好像是比他大四歲左右,最近到了該議親的年紀,因為這個病,很難說親,這才急著來看病。
何似飛見李四叔不進來,又請了一遍,說:“李四叔,先進來喝點水吧。”
李老四連連擺手:“不了不了,我大侄子還在醫館,趁他睡覺,我來給高少爺和你送封信,送到了就走。”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交給何似飛,“這是牧高鎮的何老太太給高少爺的信,裏麵有兩句是何叔特意寫給你的,我隻知道大意是叮囑你在鎮上不要怕花錢,吃飽穿暖,跟在高少爺身後伶俐一點,勤快些。”
何似飛捏著信封,隻感覺胸腔泛起一股溫暖的熱流,好像能看到他那大字不識一個、隻能靠耕種賺錢的爺爺和奶奶是怎麽對村裏那位筆者言說,然後讓對方寫下那幾句叮嚀的。
李老四看著小小年紀的何似飛,歎了口氣,拍了拍何似飛瘦削的肩頭,說:“大郎,好好學,你爺爺奶奶都不容易。”
就在這時,何似飛身後的院子裏傳來一陣動靜,好像是陳竹見他開門開了那麽久,出來看看。李老四還想說些什麽,同樣聽到院子裏的聲音,立刻住了嘴,重重的在何似飛肩頭一按,說:“大郎,我走了,村裏的事情你別擔心,何叔和何嬸身邊有我嘞。”
李老四正當壯年,常年下地耕種、趕牛車,滿掌心的老繭,這一按好像有囑咐萬千,都在沉默中傳遞。
李老四並沒說何叔和何嬸為什麽不單獨給何似飛寄信,而是隻是何老太太給高成安的信箋中添了幾句話,但身為穿越人士的何似飛知道其中深意——他才剛跟在高成安身邊不久,如果家裏單獨給自己寄信,很有可能會惹得高成安多想。
畢竟何似飛與高成安除了是表兄弟外,還是書童和少爺的關係。
在這個尊卑分明的時代裏,書童即下人,其一言一行都要受到主人家約束與管治。家裏單獨寄信這種事,在高成安與何似飛沒有熟識起來前,還是不能做的。
陳竹繞過影壁,隻看到何似飛正在關門。他有些奇怪:“剛敲門的人呢?”
“走了,”何似飛言簡意賅,“他是何老太太托著給少爺送信的,在鎮上應當還有急事,便不進來了。”
“哦哦。”陳竹應聲,跟何似飛一同往院子裏走。
見主屋裏依然靜悄悄的,估摸著兩位少爺還沒醒,何似飛便沒有前去打擾,而是將信拿著,先回自己屋去將雕刻好的木件兒一一檢查,確認其上沒有毛邊和豁口,這才將其用包袱裹起來,打算一會兒去趟木雕店。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高成安的房裏傳來一陣窸窣的動靜,他推開窗,朝著何似飛這邊說:“似飛,給我打盆水來。”
何似飛立刻打了水過去,他站在高成安身邊,等他洗好臉,把那封信遞過去:“少爺,這是老太太給你的書信。”
高成安眸光滿是欣喜,立刻擦臉擦手,接過信,極為熟練的扯開火漆,打開看了起來。
信上並無多少字,高成安一會兒就看完一頁,及看至第二頁中斷,他突然頓住目光,緩了緩,視線落在何似飛身上。
何似飛似有不解:“少爺?”
高成安說:“還有一段,是你家祖母祖母,托人寫給你的。思及你你不識字,我給你念罷。”
他念的跟方才李四叔說得並無出入,無非是叮囑他就算天熱了,也別急著減衣,當心著涼,再然後就是別在吃食上吝惜銀子,說他們倆骨頭還健朗著,能耕地賺錢呢。
至於最後那段叮囑他好好當書童,辦事麻利些的話,高成安並未說出。要麽是少年人念及血緣關係,不好意思開口;要麽就是何似飛這些時日來表現不錯,高成安對他甚是滿意。
不同於陳竹那樣是給陳雲尚當通房的,陳雲尚除了給陳竹提供吃住外,每月還給他四百文的飯錢。而何似飛隻是單純的書童,此行目的之一還要學念書認字,因此,當初兩家人說的時候,便並沒有要求高家給何似飛出吃飯的銀子。隻讓他好好跟在高成安身邊伺候,夥食費自己掏。
念完這一段,高成安不可避免的又想到奶奶的叮囑:“成安啊,似飛是奶奶娘家哥哥唯一的孫兒,他年紀還小,有些事做得不好了你稍稍照顧他些。還有,這兩年最好教他多認些字,以後回村才好說親。不然他這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的,好人家的姑娘都不願意下嫁嘞。”
在這傳統的農耕時代,一個男人生下來就得為吃飽穿暖以及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努力。姑娘和哥兒得十一二歲就開始相看親家,男孩又何嚐不是?
況且,越小的地方越不好說親,畢竟大家夥兒的家底都沒什麽好藏的——一樣的窮。這時候就得拚男孩本人有沒有本事了。
何似飛自從八歲那年在洪水中被人救下來,身體就不大健壯,隔三差五會生個小病。這些小的風寒在何似飛看來其實不是事兒,畢竟從後世醫學的角度來說,小孩每年生一兩場風寒,有助於刺激免疫係統發育,等到年紀大了才不會害其他大病。
但在這個時代的村民看來,何似飛這樣就是典型的‘弱’。再加上他家裏沒有親兄弟幫襯,一般人不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何似飛。他們看中的都是類似於李老四這樣身體強壯的種田好手。
高成安捏著信,目光在何似飛身上逡巡一圈,見他骨架著實瘦削,說:“似飛,讓你來縣城讀書認字的事情……這,陳夫子確實講得很好,但……他又確實嚴苛,書童不能到場旁聽……”
他到底年少,做不到將答應過的事情輕輕揭過,跟何似飛訴說事實:“我準備後年下場考院試,留給我溫書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因此,讓我教你也著實不大可能。”
到底是他奶奶把事情想的簡單了,以為縣城的夫子也跟鎮上的一樣,能讓少爺們在屋裏讀書,書童在院子裏靜候。
哪想到……哎。
何似飛完全能明白高成安的為難,但以他雁過拔毛、精於算計的風格,不可能說出‘表哥,無礙,我跟在你身邊當書童就好’這種妥帖的、讓主人家心寬的話語。
何似飛知道,自己如果這麽說,是可以讓高成安對自己更加親近。
——但何似飛最終的目的是賺錢、讀書。
為此,何似飛要高成安愧疚,哪怕隻是稍微愧疚一點。這樣他才能獲得比普通書童更多的自由,外出賺些銀子。
高成安看著麵前瘦削的,隻有臉上稍微有點嬰兒肥的少年。見他正垂著頭,不敢跟自己對視,似乎因為他沒機會讀書認字,辜負了家中努力種田的爺爺奶奶的期待而頗為傷心。高成安心陡然軟了下來,但高成安自己要有解決的辦法,就不會在這八天裏什麽都不做了。
他隻能生硬地轉移話題:“似飛,這幾日你對縣城也熟悉了,今兒個下午沒什麽事,你不若自己出門逛一逛,散散心。”
除了這個他也沒有其他能補償何似飛的了。
何似飛眼睛一亮,但他正低著頭,高成安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是擺擺手讓他出去自己玩吧。
陳竹見是高成安老家來信,估摸著應該會稍微提起一些何似飛的事情——他覺得高成安少爺興許會跟何似飛討論一番他讀書認字的事情,畢竟何似飛以後還要回老家娶媳婦兒的。
不一會兒,陳竹見何似飛低著頭出來,似乎有些難過。想必念書這件事應該沒有妥帖的解決辦法。陳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錠壓箱底的銅錢串……
何似飛回到自己屋內,將此前收拾好的布巾拎起,就要出門一趟。
陳竹才把錢拿出來,就看到何似飛帶著個小包袱,徑直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