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三十六日不見了, 似飛,何似飛……”
喬影屋內點著一盞不甚明亮的燈燭,他就窩在燭火旁, 仔細、翻來覆去、來來回回的讀這些書信。
他不想把屋內照得太亮堂,因為那樣會加深他心中的孤單感。
像現在這樣,豆大的火苗,點點的熱度, 隻籠罩一小圈瑩瑩的光亮,他就在這光亮中看似飛的字, 讀似飛寫的信,仿佛那個笑起來眸中含星的少年就在他書案對麵,仿佛兩人剛剛辯論結束,少年正在梳理邏輯和論點。
信中何似飛有寫到自己的爺爺奶奶老師同窗, 還寫了幾人去登高,他一位同窗悄聲告訴自己:“那位知何兄恐怕是哥兒。”
何似飛寫的是小楷, 加之言語簡練, 短短篇幅便將此事說了個明白。
喬影仔細想了想, 對樹下那窺伺的目光確實有點印象。
他記得那會兒自己和似飛才相識沒多久, 兩人在行山府熙園的海棠樹下約定,回客棧後可對四書五經內容展開辯論;可好景不長,先帝駕崩消息猝然傳來,舉國寒食禁煙禁火, 他們倆又互相分了粥飯,互相照拂。
隨後……喬初員買通了店內夥計, 欺騙似飛說他外出, 幾日後才會歸來,這便直接導致兩人有好幾日未曾相見。
喬影當時不知買通夥計一事, 隻當似飛不願同自己思辨經義,隻當他此前的所有話都是客套。加之聽到夥計敲似飛房門,通傳他的同鄉好友來到府城,約他下樓相見。
——喬影氣得想要上前質問,問他為何不找自己。
就是在那時,幾日沒出門的他打扮過後,開始對鏡遮痣。
要是放在往常,他絕不會有如此大疏漏,被人給瞧見了。
喬影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一是院內枝葉繁茂,那人自下往上,定然看不清他全臉;二便是那人目光並無惡意,可能隻是不小心瞄到了。
加之他當時隻一心想著下樓質問何似飛,很快便將此事拋在腦後。
哪想到,坐在桌邊點了飯食,僅僅是看著不遠處似飛的背影,他那天大的火氣都像是倏然間被天降大雨給澆滅了,內心隻餘滿滿的委屈。
——是你主動給我打招呼,是你簪花贈詩於我,是你為我分粥,是你請我進你房間,可你卻這麽久對我不聞不問。
想到自己當時的心情,喬影目光便亮的可怕,自己小聲道了句:“矯情。”
想著當時似飛處理完同窗的事情,落座於自己旁邊,一句話便解了兩人間的疙瘩。喬影臉色漲紅:“我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己這麽、這麽笨……分明是喬初員從中作梗,我卻一點都沒往他那兒想,隻管著埋怨你,啊……”
緩了良久,喬影又嘀咕:“你這個同窗倒是蠻機敏的,要是、要是你不曾因為我二哥的身份猜出我是哥兒,你後來聽到同窗的話,還會不會想要來羅織府找我?還會不會想要去我家……提親?”
“定然是不會了。說不定還會跟同窗在背後討論——‘啊,那個知何兄,怎麽騙人呢!’可似飛你一貫不會在背後說人壞話的,如果你不提的話,興許日後就漸漸將我遺忘了。那我倒是應該感謝二哥,感謝他幫我點明身份。”
喬影就這麽把信中每一行字都仔細斟酌半天,渾然不覺時間流淌,不覺腹中饑餓,隻要看著這封信,好像全天下的快樂和幸福都匯聚在自己身上。
可是,總有人要打破他給自己營造的美好光圈。
“嗵嗵嗵——”
“咚咚咚——”
“喬影,開門!”
喬博臣很快敲響了喬影的房門,在何似飛離開後,前幾日他家幺弟還會出趟門、去趟廟什麽的,後麵便幾乎整日呆在家中。
要不是南星纏著小叔,他家幺弟恐怕連房門都懶得踏出。
可此前再怎麽不願出門,飯也是會吃的。今兒個他幺弟連飯碗都不看,實在是太蹊蹺了!
在外麵敲門、等候了足足一刻鍾後,喬博臣終於說出了那句:“你再不出來,我就派人撞門了!”
“嘩啦——”一聲,房門被從裏麵拉開,映入喬博臣眼簾的便是他家幺弟紅彤彤的臉、耳朵、脖頸,甚至就連眼眶都微微泛紅。
喬影不說話,隻是惡狠狠的瞪著他,那目光好像在說:“你撞啊、你撞一下試試!撞了我就跟你拚命!”
喬博臣到底是過來人,並沒把這當作是發燒,畢竟發燒中的病人不會有這麽晶亮的眼睛和洶洶的氣勢。
他當即屏退後麵跟來的丫鬟婆子,訕訕的後退一步,道:“你……你繼續……你繼續……”
哪家少年不留情,哪家哥兒不懷春?
喬博臣不用過問下人,便猜到定然是那何公子送東西來了。
回到自己院子一問,果然,早晨那會兒有書信自木滄縣來,點名要交給喬影小少爺。
喬博臣對夫人哼哼:“我還當他是被流言氣著了,沒想到啊,那何小公子一封信,就惹的他茶不思飯不想。他啊,哼,對除了何公子之外所有人的態度都是橫眉冷對,遇到何公子——比繞指柔還繞指柔!”
喬夫人到有些羨慕這樣的感情,羨慕到不敢做評價。
喬博臣又道:“我看啊,日後要真成了親,那何公子不管去哪兒上任,就算是那些偏僻的沒有教化的海島,我這幺弟都會一直追隨,絕不撒手。他這樣的,日後定會被吃的死死的。想想我都替他擔心。”
喬夫人張了張口,下一句話到底還是沒說出來——換位思考,換做她自己,假使喬二郎沒有那等煊赫的家世,假使他不是被下放到羅織府這樣富饒的地方當太守,她自個兒捫心自問,是不會帶著孩子一路相隨的。就像嫂嫂那樣,大哥在外戍邊,嫂嫂在京中帶孩子。
倒不是他對喬博臣感情不夠深,隻是這一出走就是十年八年,她可以忍,她孩子呢?別人家孩子鮮衣怒馬,她孩子跟著種地吃紅薯?
幸而喬博臣說這話也沒有想要影射什麽,隻是自己嘀咕幾句,見夫人沒有搭茬,便同她一道歇息了。
他們倆是睡好了,喬影這邊短暫的開心和幸福被打破後,再也回不到此前那種氛圍裏,並且饑餓感也不斷上湧,他吃了點容易消化的粥飯,把信壓在枕頭底下,自己則起身去回信。
其實白日裏喬影已經寫了好幾版的回信,隻可惜那會兒他腦子特別熱,寫出來的文字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臉紅,心中感慨——喬影啊喬影,你怎麽變成了這樣?
於是,隻能在腦子不熱的時候緩緩思考、認真書寫。
何似飛回到縣城後,順利的進入縣學,甚至還因為廩膳生的身份,被分配了一間約莫一丈深,六尺寬的小屋。
屋內有木板床一張,窄小書案一張,一把椅子和一個小小的飯桌。
這是縣學的標準宿舍,廩膳生一人一間,增廣生兩人一間。那兩人一間的屋子比這個沒大多少,隻是多擺了一張床,中間可用簾子隔開。有些廩膳生帶了書童前來,也可申請‘雙人間’。
縣學不像書院,不施行‘封閉管理’。大部分住在宿舍的學生都是午間休息,晚上會各回各家。有些則是家裏太遠,也不想在縣城租房,便一直住在縣學宿舍內。
“哎呀,恭喜我似飛賢弟喬遷新居,來來來,哥哥幫你鋪床。”沈勤益說著就要上手。
何似飛將毛筆反捏,在他已經探出去的手背上敲了一下:“免了,我會。”
周蘭甫在一旁笑:“我看這屋子打掃的蠻幹淨,窗戶也挺通透,不錯不錯。似飛,我們帶你去縣學夥房看看,其實飯食口味尚可,隻是一般情況下,夫子皆會留堂,留得久了,飯食都是冷的。夏日裏吃些冷飯還好,冬日裏隻能回來用熱水泡一泡再吃,那味道便不怎麽好了。”
何似飛上回來縣學都是兩年多前,自己跟隨著一群十歲出頭的小少年,前來參加縣學考校。
上回在教諭的帶領下不敢多瞧,今兒個故地重遊,倒是把每一處都逛了逛。
沈勤益道:“這兒是操場,往常咱們歲考都是在這兒。看到沒,那兒有個後門,歲考之時,縣學還會放家裏的書童、長輩前來在旁觀看,如果膽敢作弊,那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何似飛聽說過歲考,意思便是一歲一考。縣學、府學、書院等大型教書育人的學堂都會舉行歲考。其難度比起院試來不相上下,且題目比院試要少學多,對於一群考過了院試的秀才而言,算是挺簡單。
畢竟歲考並非要篩選學生,隻是檢查你今年是否有認真讀書,是否還有秀才資質。
周蘭甫道:“就一般情況而言,歲考不僅僅是縣學的學生參加,有些在外開辦學堂的秀才也會在戶籍地的縣學報名參加考試,隻要他們考過了,來年便不愁沒有學生帶著儀禮登門拜師。”
何似飛道:“原來如此,謝勤益兄和蘭甫兄解惑。”
沈勤益道:“謝什麽,反正你一定是不愁歲考的。我本打算今年歲考考進縣學前十,這樣即便我沒有廩膳生的銀子,也會跟廩膳生一樣,分到你那樣的一人屋舍。哎,你不知道,跟我一間屋子那人,他、每日打呼嚕說夢話,我午間都睡不大好,下午的琴藝、下棋、騎術課便沒什麽精神。”
這個何似飛倒是能感同身受。
畢竟他們都是雞鳴而起,等到午間都過去三個多時辰——學習期間不可吃飯,隻可飲水,這麽堅持一早上,身體又餓又累,午間是一定得休息的。
要是睡不好,一下午就會精神萎靡。
但對此他也愛莫能助,道:“節哀。”
沈勤益嘟囔:“這還節哀,此前你沒來縣學,我覺得自己衝個前十名還有些希望,現在有了你,前十名立刻少了個坑,你說人生怎麽就這麽難……”
何似飛曉得越關心他越來勁兒,適當的轉移話題:“每日下午都是琴藝、騎射等課程麽?”
“這倒不是,每日下午隻有一門課,看你具體選什麽。不過得在每學年初始就選好,且後麵不可更改。琴藝有七弦琴、笛子、洞簫、古箏,騎射是每旬初二才有,禦車則是每月初三會有,不過禦車那玩意兒,學一堂課便大概會了,因此排課不多。至於棋藝,日日都有,但你得找到自己的對手,大家一道練習。”沈勤益道。
何似飛明白了,縣學的教學安排同老師的差不多,早間是授課,午間算上用飯可以休息半個時辰,接下來是一個時辰的君子六藝課程,想學什麽全看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