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傍晚, 橙紅的餘暉橫貫萬裏雲層,與梢頭成熟的果子顏色相得益彰。

山腳下兩排整齊的泥牆灰瓦旁,是一排排送遊人回家的馬車和牛車。

何似飛要同餘枕苗一道招呼長輩, 比沈勤益等人下山腳程慢些,這三人便在山腳下等他們。

沈勤益用肩膀頂了頂陸英,問:“你怎麽一路上都欲言又止,還頻頻看向似飛?”

陸英忙道:“沒、沒什麽。”

這態度, 要是沒什麽就出怪事了。

沈勤益疑惑:“你是不是想問似飛要不要去縣學?我覺得得去吧,咱們學政大人都親自過來了, 這要是還不去縣學,那就太不給學政大人麵子。不給學政大人麵子,不就等於不給木滄縣麵子麽?木滄縣可是咱們的根基啊。”

周蘭甫道:“倒沒有勤益賢弟說得如此嚴重,學政大人當時在桌上說得是自己前來隻為慶賀, 似飛能去縣學他自然開心,但如果餘老對他另有安排, 縣學也不強求。還說了即便似飛不去縣學, 偶爾也可來縣學聽聽琴樂課程。畢竟, 整個縣城除了青樓教習琴樂外, 就是縣學了。”

沈勤益砸砸嘴,道:“我還以為終於可以跟似飛成為同窗了。還有陸英你小子,明年咱們一道縣學見!”

陸英忙道:“小弟定然勤奮苦學,努力早些同哥哥們做同窗。”

沈勤益笑著攬住陸英的脖子, 道:“你比我小兩歲呢,我當初在你這個年紀時, 可不敢去考院試和府試, 你現在不僅都考過了,排名還靠前。明年八月, 你定然能中院試。屆時,你也是和似飛一樣,十四歲的秀才公,不知道得多風光呢!”

周蘭甫也頗有些羨慕和感慨的看過來,沈勤益賢弟十五歲中秀才,何似飛賢弟十四歲連中小三元,就連今年才十三歲的陸英賢弟,在縣城文人圈中名聲也漸漸起來,指不定明年就能中得了秀才。

他自個兒呢,年近弱冠才考中秀才,要不是比這些賢弟們早出生五年,他指不定進不來幾人的小圈。

無人察覺周蘭甫的想法,陸英被沈勤益勒得出汗,也沒推開他,苦笑道:“我倒是寧願自己能早生幾年,同周兄、似飛兄和你成為縣學同窗。現下你們都是秀才老爺,所談所論不僅有四書五經,還有律法算科,更有農桑實事。律法算科我還能聽懂一二,但後麵那些我聽都不大能聽得懂。更別說縣學還會教授騎馬、禦車、琴樂……”

周蘭甫道:“也就一年時間,很快了。”

提起一年,沈勤益突然放開陸英,傻樂:“明年我就該成親了。”

周蘭甫和陸英:“……”

這話題是怎麽轉到成親的?

正說著,何似飛一行人從道路轉角出現,不多時,他們就到了近前。陸英惦記著自己想了一日的話,趕緊走到何似飛近前:“似飛兄,能否借一步說話?”

何似飛眉尖揚了揚,莞爾:“好。”

兩人走到路邊的棗樹下。

陸英開門見山:“恕我唐突,方才在山頂聽到餘老說‘知何兄’,我、我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哎,我還是說了吧,似飛兄,我、我覺得那位知何兄不是男子!”

此話宛若平地一聲雷般乍響在兩人耳畔。

陸英將這句話說出來後,接下來的話便順利多了:“就是那日我們剛到府城,因丟了銀子,不得不先去悅來客棧找你。我們雖不住店,但掌櫃的見我們背了書箱,且是過來尋人的,便將我們請到院中喝茶。那是我第一次去府城,見識道那樣漂亮的客棧,眼睛都看直了。院子裏有一顆挺高、鬱鬱蔥蔥的樹,抬頭就能看到樹枝上掛著的錯落的紅綢帶,好像是有人在上麵寫了祈福的話語,我當時打眼一看,就覺得跟仙境一樣。”

這正是行山府悅來客棧的布局,何似飛耐心聽著,沒催促他說自己是怎麽發現晏知何不是男子的。

陸英繼續道:“從那些枝葉間隙,偶爾能看到撲棱著翅膀的鳥雀,起初我本想看看那是什麽鳥,結果不見鳥雀落下,反倒是樹間有鈴鐺作響。我當時不知那是護花鈴,就覺得仙境裏的東西都好神奇,使勁兒的抬頭看——”

說到這裏,他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我看到一個哥兒在對鏡遮紅痣!”

隻不過當時天色已晚,屋內燭光昏暗,他在院中看得不是那麽真切。並且他的目光剛看過去,那人就反應很敏銳的回眸看過來,陸英當時還沒反應過來,來不及移開目光,那屋子的窗戶就被關上了。

“我後來沒告訴你,是因為我把那‘知何兄’的相貌也沒看分明,當時天色那麽暗,他一半臉亮著,一半在暗處,我不敢確定那個人就是‘知何兄’。我估計他看我也是一樣,他屋內好歹還點著燈燭,我這邊的光線則是被大樹近乎完全遮擋,所以他那會兒並沒認出我來。”陸英道,“加之你開口對我們介紹他時就用了‘兄’這個詞,我當時壓根就沒往其他方麵想。但等我們考過府試,心中壓力頓散,初來府城見到的那一幕便怎麽都抹不消,我越想越覺得他是假扮男裝。”

何似飛依然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陸英有些著急,道:“隻不過,考完府試後第二日我就得坐船回鄉,來不及同你細說。當時渡口送別,我大著膽子、悄悄的看了下他的喉嚨……沒、沒有喉結。似飛兄,我們男子,不大可能十六歲還不長喉結的。”

說著,他抬起了頭,重重的在自己喉結上一抹,“我才十三歲,就長成這樣了。”

他繼續道:“似飛兄,我不是故意現在才說。但你回鄉時那會兒高中府案首,又要報今年八月的恩科,我、我不想因此事幹擾你。加之後來那‘知何兄’再也沒出現過,我就覺得,這件事可能也沒必要說出來了。可、可餘老怎麽都知道他了?”

何似飛現在比陸英高出大半個頭,垂眸俯視著他,心道喉結這麽明顯的體貌特征,他居然沒想到。

主要是知何兄眉眼英氣,身上有功夫,才學見識比不少縣學、府學的書生還強,大家便下意識不會往哥兒那邊聯想。

畢竟,一般人理解的哥兒便是‘纖細、柔弱、嬌滴滴’的。

何似飛道:“嗯,不僅老師知道他,我爺奶也知道了。”

陸英完全不解的抬起了頭。

何似飛道:“前些日子我在郡城又遇到他,並發現了他的哥兒身份。老師和爺奶知道他,是因為我回來說的。明年我會請媒婆去他家納彩,商量訂親事宜。”

陸英嘴巴張大的幾乎能塞進一個拳頭。

何似飛拍拍他的肩:“多謝你告知我此事,不過,要不是你先看到了他對鏡遮痣,也不會往假扮男裝那邊猜吧?”

陸英下意識的點點頭。

此事暫時揭過。

原本想要多冷靜些時日,梳理清楚自己對‘喬影’和‘晏知何’感情的何似飛被老師和陸英接二連三提過他後,心中各種思緒像糾纏成堆的毛線球,怎麽都牽不出一條完整的線來。

於是他索性聽老師的建議——遵從本心。

少年人對待感情,不用深思熟慮,不用思考對方家世門第,甚至不用想對方喜歡自己多一點,還是自己喜歡對方多一點。隻管做你當下最想做的事情。

於是,何似飛洗澡過後便去了書房,洋洋灑灑用小楷給喬影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等他心中寧靜下來時,這封信已經被他裝好,打算明日去縣城後寄出了。

何似飛將書信放在書箱最底層,再三確認不會丟後,才輕手輕腳的推開書房之門,打算悄悄回臥室休息,一抬頭就看到爺奶皆坐在院中納涼。

再定睛一看,不僅是爺奶,就連剛沐浴完的老師也坐在小板凳上,跟爺奶一道閑談。餘枕苗則在旁邊給老人們剝花生。

猝然被四個人八隻眼睛看著,心裏有鬼的何似飛感覺自己的耳根都要紅透了。

他假裝淡定的對長輩行禮,努力從容著步伐,一進自己屋子,立刻就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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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伴隨著何似飛信箋抵達羅織府的同時,還有那首他在酸棗山上作的詩。

隻不過前者是何似飛主動寄到喬府,後者則是被文人墨客傳揚出去的。

此前何似飛的詩文即便作得再好,最多也隻是在縣城、行山府內流傳。是因為他自個兒沒什麽名氣。現在有了十四歲連中小三元的名聲後,詩文傳得也比以往要廣。

“《九日酸棗山登高》,這小子詩文做得是真不錯啊。”喬博臣吃飯時將這首詩念了又念,對夫人道,“你說人跟人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我這一把年紀,怎麽就寫不好詩文。”

喬博臣在府衙當值回來得晚,一般都是喬影和喬南星先吃,故此,這會兒飯桌上隻剩下喬博臣和夫人。

“相公何故在意這些,相公斷案、處理政務又是不少人學都學不來的。”喬夫人道。

喬博臣撓撓頭,“嘿嘿”笑了兩句,道:“院試前,那羅家本想來跟幺弟結親,當時還派人在城內造勢說羅京墨文采第一,定然是院試案首。結果放榜後,排名第二,那家人消停了一個月。前幾日不是重陽節麽,那羅公子又作詩一首,府城內風聲又起來,說他要在明年同知府幼弟結親……我就尋思著,他們家要結親與否,先別在城內聲張啊,就不能先來問問我這個知府的意見?我可是等著拒絕他們等了很久。再說,他們這麽宣揚下去,也於幺弟名聲有損。”

喬夫人也蹙了蹙眉,道:“此事我倒略有耳聞,改日我開個賞菊宴,說‘阿影婚事得由京中父母做主’,將這些歪風邪氣壓下去。”

喬博臣道:“夫人此法甚好!為夫在此先多謝夫人了!”

喬夫人笑罵他:“謝什麽,阿影也是我幺弟。再說,那羅家人如此做派本就令人詬病,他們也就是欺負你這個太守脾氣溫和罷了。”

喬博臣被妻子揭底也不生氣,笑嗬嗬吃完飯。他在院子溜達消食,見院內不見幺弟和兒子,疑惑的叫來管家:“他們人呢?”

往常這時兩人不得在院子裏紮馬步嘛。

管家如實道:“影少爺今日早間收了一封信,自那之後便沒出過房門,到現在為止午飯和晚飯都沒吃。小少爺現在正在廚房給影少爺煮飯……”

喬博臣驚訝至極,忽視了那收信的細節,轉頭對夫人說:“可是幺弟聽到滿城風雨的那些話,此刻想不開了?那羅家可真不是東西!這樣,你去廚房看看南星,別讓他炸了廚房,就跟他說他做的那些玩意兒誰能吃,別禍害他小叔叔,把他帶出來。我趕緊去看看幺弟。”

說完,舉步就走。

喬影上月去行山府、桃花山上的寺廟還願,捐了三千兩銀子的香火錢,又虔誠在神像前將自己的願望默念三遍——

「願君得展淩雲誌,扶搖直上九萬裏

再願君心似我心」

縱然喬影當時因為何似飛那句‘大人幺弟可有訂親’,內心滿足到無以複加,可別離後的日子終究是他一個人慢慢、慢慢消磨的。

喬影還了所有願望後,整日在家裏便沒了盼頭。

——兩年的日子誒,可要怎麽熬。

沒料到,一月後,他便收到了來自似飛的信。

看著這尤帶風骨的字,就好像見到了那身形筆挺、俊逸風流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