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酸棗山的景色算不得秀麗別致, 山上也並無廟宇,加之附近往來不便,一般隻有臨近幾村的百姓會在重陽這日前來登高望遠、懷鄉思親。
故此, 這座山上的景致大都十分原始。就連山間小道也比縣城的山要窄些。
可就是這樣原汁原味的‘野’山,對少年人來說,攀爬起來才有意思。
何似飛等人順著另一條明顯崎嶇了不少的道往下走,一拐後居然別有洞天——是一個碩大的山洞, 洞內有巨石鋪地,水流正衝洗著巨石麵緩緩下滑。
陸英感慨:“哇, 真神奇。”
山洞回聲了句‘神奇’。
陸英嚇了一跳,抓住身側的何似飛,差點跳起來。
周蘭甫道:“陸賢弟莫怕,應當是回聲, 這山洞可能裏麵窄小,才能有如此回聲。”
果然, 瞬息過後, 他的話也被回聲了。
沈勤益則還想興衝衝往裏走:“走走走, 咱們去看看, 說不定曾經有高人在此隱居過,萬一有武功秘籍,咱們、咱們就發了!”
何似飛一把抓住他:“萬一裏麵不是武功秘籍,是豺狼虎豹, 亦或者是比豺狼虎豹更凶狠的山匪,該當如何?”
山的這一麵背陰, 加之山上有不少歪歪扭扭的野酸棗樹, 遮擋了洞口,日光不大能照射進來。同時, 洞內有水流出,潮濕不堪,洞壁上長滿了青苔,就連他們腳下踩著的這塊石板都濕濕滑滑。
站在洞口還好,借著光稍微能看到些東西,再往裏走……遇到什麽事兒跑都跑不動。
陸英年紀小,縱然家裏一直教他沉穩,此刻也難免好奇心大。
周蘭甫則跟何似飛一樣的想法:“走吧,別進去,這樣的環境……裏麵指不定真有什麽長蟲之類的。之前咱們縣城邊的另一座荒山上不是藏了一窩土匪麽,咱們太守大人借兵討伐他們,還救出了不少小孩呢。我覺得這種山比較危險,還是不要太好奇了。”
他越是這麽說,沈勤益和陸英愈發好奇。
最後,四人也還是稍微往裏走了不到一丈。結果,沈勤益腳一滑,突然摔在地上,居然直接把膽氣給摔沒了,拽著何似飛的手和胳膊,連滾帶爬的出了山洞。
他聲音還有些顫抖,卻在刻意轉移話題:“我身上沒帶換洗的衣服,這一身都濕了可怎麽著好。”
陸英被沈勤益的舉止下了個夠嗆,心有餘悸:“勤益兄,好端端的,怎麽就摔了?”
他不問還好,一問把沈勤益問出了雞皮疙瘩,忙又跑遠了些,道:“裏麵可能真有長蟲,嚇死我了,要不是似飛力氣大,我怕是爬都爬不出來。”
“啊?”陸英和周蘭甫走在最後,什麽都沒瞧見。
何似飛道:“好像有,應該是勤益兄將其踩了一腳,摔倒後有抓了它一下,將那條正在睡覺的蛇也嚇了個夠嗆。”
沈勤益哭喪著臉:“好哥哥,別說了,我現在後背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得趕緊找個溪流洗洗手。”
幾人迅速遠離此地。
何似飛倒不是不怕蛇,他方才在沈勤益摔倒後看著那條蛇,自己心裏也驚——兩足之人大都害怕兩種動物,一種是沒腿的,另一種是腿特別多的。這大概是人類進化過程中,印刻在基因中的序列。
但何似飛知道,同這種動物狹路相逢時,千萬不可自亂陣腳,不然輸的一方肯定是自己。
再往下走,有一處天然石台,一位拎著大竹筐的老太太盤腿坐著,用自己伶仃的脊背擋著風,叫賣:“賣茱萸袋咯,十二文錢一個,二十二文錢兩個,賣茱萸袋咯!”
因著何似飛一行人是從臨近上河村這麵上的酸棗山,山腳下也都是登山的村民,沒有做買賣之人,因此,他們都沒買到合適的茱萸。
聞言四個少年一起過去,一共買了八個茱萸袋。
這種茱萸袋同香囊、錢袋別無二致,隻是袋口的繩子是用五條顏色不同的棉線編織的,而且更長些,可以綁帶臂膀上。茱萸袋上用紅線繡著同茱萸果一般大小的圖案,裏麵則裝著滿滿一袋茱萸果,看起來著實可愛討喜。
他們幾個將茱萸袋互相綁好,剩下的拎在手裏,又詢問了老太太泉眼一事。
老太太想了想,說:“你們說那個泉眼啊,早就沒得了,那都是我還是姑娘家的時候,酸棗山才有的泉眼,不曉得哪一年被人鏟了,你說這缺德不缺德?”
老太太說的是牧高鎮這片的方言,周蘭甫幾人聽了個半懂,何似飛到是完全明白了,又同樣用方言問了她那山洞一事。
老太太繼續道:“山洞嘞,是個好洞,夏天來這兒納涼的人可多嘞。啥,裏麵有長蟲?山上有長蟲不很正常嘛,趕走就沒事了。”
問完,幾人等著何似飛傳達,何似飛說過後,沈勤益身上那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沒消散,隻要一想到他把那玩意兒抓了一把,這感覺便有漸漸擴大之勢。
等何似飛幾人重新回到山頂後,幾位老人家周圍的石頭、空地上已經坐了不少人,有些是在牧高鎮上念書的學生,看起來年紀同何似飛差不多大。他們給頭上簪著茱萸果,紅彤彤的果子配著年輕充滿朝氣的麵容,看著便讓人心生豔羨。
何似飛等人走到近前,便聽到一個母親正在幫少年把頭上的茱萸果戴更穩些,說:“我聽說那上河村的何公子一年內連考縣試、府試和院試,且都是案首,人家年歲同你一般大小呢,你可得給娘爭口氣。你爹他,現在對那姨娘那麽好,把她的孩子當心肝一樣寵,你再不爭氣,娘……娘就不知道該如何辦了呀。”
說著,這婦人居然低聲哭了起來。
何似飛幾人悄悄繞過他們母子,走到老師那邊。
餘老正坐著,目光失神,嘴唇微有些翕動,並不見言語。顯然沒察覺到何似飛等人回來了。
何似飛順著老師偏頭的方向看去,正好是那對母子。
他並不知曉老師家裏的具體情況,隻曉得事情大概是——家中族親在他飛黃騰達時去了京城,後在他被貶時又將他從族中除名。但看著老師這等懷念的神色,似乎年少時母親待他應當是極好的。
餘明函隻是觸景生情,片刻後便調整過來:“似飛啊,你們回來了。”
聲音莫名有些暮氣。
何似飛這時已經給爺爺奶奶係好了茱萸袋,見老師看過來,起身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垂眸在他臂間榜上插了茱萸的袋子。
少年人的骨相非常優越,往常總是隻能注意到他那疏離矜貴的氣度,這會兒低頭認真的給自己綁袋子,才發現他收斂在認真狀態下的眉眼間的鋒芒,好像有什麽危險的銳氣正在逐漸逼出。
餘明函哪能不明白自己這徒弟的心思,道:“無妨,老夫隻是想到自己的母親。可惜她過世太早,還沒見過老夫名滿天下的樣子。”
當初他母親也是這麽勸他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出人頭地,這樣父親才不會再去流連煙花柳巷,而是以他為榮。
這句話其實有個根本上的錯誤,那就是男人逛不逛青樓,其實跟他以不以孩子為榮毫無幹係,但女人總會如此想——孩子再有出息一點,丈夫就能收收心了;我自個兒再賢惠一點,丈夫也能收收心了。
全是騙鬼的話。
何似飛抿了抿唇,道:“徒兒定會在京城重揚老師之威,讓他們後悔莫及。”
餘明函笑了笑,倒沒再說什麽。
其實他早就看淡了,他都這把年紀,那些曾經決定將他從族中除名的人大都死了,再去計較這些,沒意義。
但徒弟這句話還是讓他頗為心暖。
他道:“你啊,先別想這些,明日咱們就要動身回縣城了,你還沒告訴二老那喬家幺兒的事情?”
何似飛方才臉上的銳氣和殺氣頓散,眼眸間多了幾分躲閃,低聲道:“說了。”
這下輪到餘明函沉默。
緩了緩,他歎氣:“你啊,你都這樣了,還說自己對那知何兄隻有兄弟情誼?”
以何似飛這種天塌下來都隻會自己悶聲扛著的性子,能這麽早告訴二老那喬家幺兒的事情,還不算心裏有他麽?!
何似飛這下連頭都偏了偏,嘴硬道:“學生不知。”
餘明函摸了摸臂間的茱萸袋,也不看自家學生了。
正巧這會兒有人上山來,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身姿筆挺的少年,高興叫道:“何家哥哥!”
這些天村裏的小孩都這麽叫他,何似飛立刻看過去,隻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在遠處跳起來對他招手。
何似飛也抬手對他晃了晃。
“何家哥哥?可是何似飛何小公子?”有人問道。
“啊這,看起來是了!是何小公子!”
“重陽節偶遇何小公子!我這什麽運氣!”
山頂原本風平浪靜相安無事的場景被那一聲‘何家哥哥’劃破後,何似飛這邊立刻聚攏了不少人。
沈勤益暗暗嘀咕:“原本以為我當時十五歲中秀才,前來道喜的人已是非常之多,沒想到似飛這邊的情況比我那兒還要誇張數倍。哎,廩膳生!可以每個月領白銀和糧食的廩膳生啊!”
百姓們都過來看,想瞧瞧那連中小三元的少年何等相貌;同時,周圍本就來登高的書生自然也不可能錯過這個相交的機會。
而書生們交往,一般都是以詩文會友。
一番盛情難卻之下,何似飛從自己帶來的書籃中翻出筆墨紙硯,找了一塊看起來稍微平整些的巨石,揮毫而就——
「九月九日酸棗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隻如此,牛山何必獨霑衣。」「1」
第一句落筆後,沈勤益對陸英嚼耳根:“似飛詩文中景色的描寫愈發上乘了。”
但第二句,看起來便稍微有些打油詩的意思。
沈勤益不再說話,傾身過來細看。
後麵幾句何似飛落筆不快不慢,可他每讀完一句總感覺咂品不出滋味,心頭卻又無端泛起失落,總忍不住再讀一遍。
這便導致何似飛都寫完了,他最後幾句還都沒來得及讀。
周蘭甫年紀長些,第一個反應過來,讚歎道:“好詩!好文章!”
他用上了‘文章’二字。
沈勤益這會兒總算讀完,道:“似飛你小子什麽時候又去練習了作詩啊!直接把自己感慨融入詩文中,比我讀的‘表’還有規勸作用。”
陸英也道:“但,似飛兄規勸莫要感傷……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