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村裏人擂鼓講究的是聲勢壯闊、喜慶熱鬧, 經常搭配的拍檔隻有銅鑼。因此,比起其他樂器來,沒有旋律、音階等約束, 稍微提點幾句便可輕鬆上手。
但也僅僅是‘上手’而已。
真要敲出綿密、雄壯的鼓點,除了得掌握好節奏外,對擂鼓者左右臂膀的協調程度以及力量大小也有頗高要求。
一個字,練!
故此, ‘擂鼓’可真能稱得上是‘師父領進門、學藝在個人’。
這會兒秋收剛過,村中老人們得了閑, 沒事兒除了抽煙嘮嗑外,便是約三五好友敲鑼打鼓練練手。
村中青壯年忙完秋收還得做些其他活計來補貼家用,平日裏沒閑工夫學這些;少年人則是學兩下就被更新奇的玩意兒吸引,也堅持不長久。故此, 何似飛過來學習擂鼓,老人們俱十分開心。
他們本就喜歡活潑的少年, 加之何似飛還是上河村建村以來的第一位秀才老爺, 心中對何似飛便是又喜愛又敬佩, 教的自然更加盡力。
傍晚回家後, 還迫不及待跟自家婆娘孫子一頓炫耀:“瞧瞧,秀才老爺都跟我學擂鼓呢!”
餘明函也聽說了此事,他倒沒攔著,隻是說:“君子六藝, 擂鼓為‘樂’。不過,日後若是參加宴會, 還得學點被文人們追捧的清朗高雅之樂。”
畢竟, 在自己有絕對的話語權之前,還是得先隨波逐流, 不然就成了特立獨行的跳梁小醜。
何似飛笑著道:“學生曉得。隻是最近在書上聞‘北有一地,名為安塞,男女俱善鼓樂’,不禁想到咱們瑞林郡境內,倒是鮮少見人擂鼓,好不容易村中有大爺善鼓,便想學一學。”
餘明函心道:也就是少年人,才見著什麽新奇的都想沾一沾。
他道:“確實如此,北地不像南方,幹旱,山高且闊。鼓聲震撼又悠長,隔著老遠就能聽到,大家以此來代替喊話、傳遞信息,久而久之,便成了當地風俗。”
至於他們南方,小橋流水,溪邊人家,說話都帶幾分綿軟,自然學鼓的就少了。
話音剛落,便聽到幾聲公雞打鳴,餘明函話鋒一轉:“這雞天亮了打鳴,高興了打鳴,餓了還打鳴,老夫看它興許是餓了。”
說著,立即舉步去喂雞。
剛開始何家爺奶見餘老去喂雞,嚇得忙說他老人家坐著歇息便好,後來見餘老是真的喜歡喂雞、撿雞蛋,並且撿雞蛋手法還頗為老道,一看就是曾經被母雞‘教訓過’,練出來的。二老這才放心的任由餘老自便。
何似飛看著老師留給自己的背影,搖頭失笑,自個兒也轉身回去練字了。
日子在指尖悄然流淌,起初村裏人見到同農戶打扮別無二致的何似飛還會無比驚訝,後來見他對鄉親們的態度就和他的打扮一樣——一點也不端著。就像之前還沒去縣城讀書時一樣,一個個對何似飛敬佩中又添了不少親近。
“何家大郎就算是穿著這衣裳,也比其他後生俊俏,人家身上有那種書卷氣!今兒個大郎在道上見了我還管我叫李三叔嘞。”
“我方才瞧見他蹲在地上看黃瓜長勢,乖乖,他也不嫌地上那些土,真跟別的秀才老爺不一樣。咱們何大郎日後要是當官了,一定是頂頂好的父母官!”
“誒,三嬸子,你跟何大娘關係好,你去問過他們給大郎打算定哪家親事沒?”
“我說李娘子,這個你真的別想了,十四歲的秀才公啊,連中小三元的!日後估計還要去京城見皇帝的,那不得配個天仙似的姑娘啊?”
問話的李娘子還是頗為執著:“我家姑娘去當個妾也成啊,日後大郎飛黃騰達……”
“哎,哪有娘親把姑娘推出去當妾的?李娘子啊,打消這念頭吧,我實話跟你說,何大娘跟我說的是,似飛的婚事得由他老師幫忙相看。他老師什麽人?那可是京城回來的官呢!”
李娘子還想再說些什麽,有人繼續道:“明兒個就是喜宴了,我猜啊,到時那些縣城中的老爺都會來。到時你看過後,要還不打消這念頭,你就自個兒去問何大娘。”
翌日亥時剛到,何似飛已經睜開眼睛,片刻後,他家的公雞果然開始打鳴,何似飛應聲而起。
今兒個舉辦喜宴,他自然不能再穿粗布短打,而是換上了書生長袍。
何似飛點了燈燭,收拾好床鋪後開始盤發。
自從他考過縣試後,便算有功名在身,不用紮雙髻,而是同普通書生一樣,將頭發上半部分攏起,盤好,再用一指寬的長帶將其固定。之所以不能把頭發全然盤起,是因為他尚未滿二十歲。加冠後才可將頭發盡數盤上。
此時距離先帝駕崩已過五月,早過了‘百日內不得穿鮮衣、奏歡樂、辦喜宴’的期限,故此,今日的喜宴是合乎禮法的。
何似飛身上衣服是稍微亮眼一些的紺青,與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和燦爛的笑容相得益彰。
其實,當時在布莊內,餘枕苗本想選絳紅、絳紫等喜慶顏色,但是因為何似飛擔心他不認識去鎮上布莊的路,便同他一到過去。
——這是何似飛覺得自己近幾日做的最明智的決定了。
要不是他跟來了,喜宴上他就得穿紅戴綠的出場了。
待天光大亮,何家門口已經搭起了十來張桌子,廚房裏更是圍攏了五六個廚娘正在忙活,院子裏雞肉、魚肉、豬肉擺了三大盆,旁邊還有各式各樣的蔬果。
餘枕苗早早在村口接待來客,還請了幾個小孩子為來客指路,何似飛則在自家大門口迎接。
“恭喜何相公!”
“恭喜秀才公!”
“恭喜小三元啊!年少有為!”
來人道賀聲絡繹不絕,何似飛回禮的也十分周到,毫無差錯。這等‘哪些人該坐何位’的事情,餘枕苗都提前跟何似飛商量過。
這會兒即便何似飛不大認識前來拜訪的鄉紳,但在看到他們拜帖上的名諱後,心裏也大致有數。
說實在的,舉辦宴會這種事實在繁瑣至極,尤其登門之人不僅是熟悉的鄉親鄰裏,還有鎮上早已成名的秀才,更有一些家中良田千頃的大戶和裏正等官員。一個安排不好,可能就會得罪人。
要是沒有餘枕苗,何似飛覺得自家人肯定應付不過來。
不過來客著實有些多,何家二老和何似飛三人根本招待不過來,幸好陸英、沈勤益、周蘭甫等人早早到來幫他招呼。
就連周蘭一也帶著陳竹過來了。
陳竹本想去廚房幫忙,不過被何奶奶攔住了:“好孩子,你都成親了,快去坐著歇會兒。”
就在所有人都落座後,餘枕苗親自帶著一個人過來。何似飛遠遠隻瞧見一襲月白長袍。
沈勤益小聲嘀咕:“這人怎麽看起來稍微有點眼熟。”
待到來人走近些,周蘭甫當即吃了一驚:“是縣學學政大人!”
“真的是學政大人,我的天,快快快,別讓他看到我,不然又要念叨我話多,成日在縣學裏不好好學習,光知道拉人談話。”沈勤益急忙掩麵。
陸英嗤笑:“晚了,過來了。”
在場已經落座的眾人中不乏有認得這位縣學學政的,連忙起身打招呼:“學政大人!”
“什麽,縣學的學政大人居然親自前來嗎?”
“還能有假,何小郎君已經迎上去了。”
“還是何秀才的麵子大啊,學政大人親自登門,這是要邀請何秀才去縣學嗎?”
學政大人確有此意,他笑了笑,道:“來得有些晚,給諸位添麻煩了。”
後麵落座的人有些不大清楚學政大人的地位,同桌的其他人立刻熱情解釋:“就、怎麽說,跟咱們縣太爺能平起平坐呢!”
“方才我聽到縣太爺和夫人為何公子送上帖子道喜已經驚訝到無以複加,這會兒又來了學政大人,何小郎君真的一飛衝天了啊。”
“那可不!”
一場喜宴在學政大人到來之時達到**,隨即在觥籌交錯中緩緩謝幕。
何似飛誠懇的對幾位同窗道謝,甚至指端並攏,微微欠了欠身:“多謝諸位兄台,沒有你們,似飛怕是要焦頭爛額。”
“這有什麽,今年二月我辦喜宴那會兒,你不也幫我迎客麽?”沈勤益道。
陸英則笑道:“小弟前後經曆了勤益兄和似飛兄的喜宴,希望早日能迎來自己的喜宴。”
周蘭甫道:“那陸賢弟可得加把勁兒,我們等著陸賢弟的喜宴。”
將同窗們送上去牧高鎮的馬車,何似飛同老師商量了去縣學一事。
餘明函瞥著自家這小徒弟,道:“雖說在原本擬定的計劃中,這會兒你也該去縣學讀書,結交同窗,學習君子六藝中的其他幾樣,但我看你小子,應該早就計劃著去縣學了吧?”
何似飛莞爾:“沒老師計劃的早。”
餘明函笑著讓他出去鍛煉去。
有個聰慧絕頂的弟子,當真是讓他這個老師毫無成就感啊。不過內心的自豪和滿足感卻是一點也沒少。
其實,即便是縣學學政大人不來,何似飛也會在重陽節後去縣學念書。
有很多東西是老師交不了的,比如如何為人處事,如何與同窗和睦相處,如何彈奏七弦琴,如何騎馬禦車……這些都得在縣學中學習。
退一萬步說,何似飛跟老師即便學了再多的知識學問,不會在實際中應用,也是枉然。
而如何將這些學問應用到實際中,不僅僅是要去用,更要同一群陌生的人協調。畢竟整個朝廷都是一層管著一層,層層推下來,才到普通百姓。
想要正兒八經地提高能力,還是得將自己置身於屬於文人的‘江湖’中。不然縱管你才高八鬥,卻連一鬥也發揮不出來啊。
喜宴過後,村中想將女兒嫁給何似飛的風聲小了許多。
並且,當農戶們再看到莊稼漢打扮的何似飛,卻總是不住的想起喜宴那日,穿著紺青色長袍,瀟灑倜儻的少年郎。
當真是讓人看後再難忘記。
過了幾日又到九月初九,幾位暫住在牧高鎮客棧裏的同窗,連同爺爺奶奶、老師、餘管家和何似飛一到登上那酸棗山。
餘明函先前還說要找那口泉眼,等他登至山頂,便再沒了去看泉眼的興味,隻想坐下歇息。
何家爺爺奶奶比他稍微年輕些,再加上老人家一輩子都在幹農活,此刻倒是沒這麽累,將自己帶來的糕點和水分給餘老。
他們二老都不累,何似飛等幾個少年更是閑不住,餘明函也曉得少年人的心思,笑道:“你們去玩罷,別守著我這個老頭子,讓我好歹也吹吹和煦的山風,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