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般情況下, 年長者同少年人說起自己的‘少年時’,總會帶著深切的懷念和淡淡的惆悵。

遑論餘明函已七十有四,同何似飛的年歲差了整整一甲子, 便總是不太喜歡同少年人講自己的少年時。

但此刻,聽著少年人用滿是驚訝的語氣,餘明函感覺身體好像來了勁兒,道:“我那個學堂距離牧高村多遠啊, 更別提還得爬山,年紀再大點聽著這麽長的路就聞之生畏, 也就那會兒精力充沛,下學堂後把書籃一放,揣倆米糕,就跟夥伴往山那兒跑。”

何似飛完全想象不出老師年少時撒腿就跑的樣子。

他所聽到的餘明函, 是連中三元名滿天下的才俊,是在政權迭代中三起三落的名士, 這兩者無論哪個, 都跟‘撂下書籃, 揣倆米糕, 撒腿就跑’扯不上幹係。

“怎麽,忽然提起這個?”餘明函疑惑。

何似飛聽了老師的‘少年事’,心中‘行路難’的困頓鬱結消散了些,笑著道:“再過十來天就到重陽, 學生想請老師去家中做客,還可一同登高遠眺。”

餘明函這年歲, 他的好友一般都入了土, 他的家人則在當年他風光時全部搬去京城,在他落魄時同他劃清界限。

他已經忘了多少年沒過這重陽節了。

——往常似飛也邀請過他, 但他以‘登山太累,你們幾個同窗去遊玩’拒絕了。今年,似飛請他去家做客,估計不僅是似飛的意思,還有其長輩的盛情。畢竟,似飛剛中秀才,家中無論如何都得辦場宴席,屆時木滄縣鄉紳等也回派人來道喜。餘明函這個老師自然不好缺席。

想到這裏,餘明函問:“你家定是要去的,不過,九月再辦宴席,不會太晚麽?”

似飛昨日從郡城回來的消息估計已經傳遍了木滄縣,村裏、家中估計都開始張羅了。

何似飛道:“不晚,家中爺奶年紀大了,便隻剩下學生自個兒來操辦這場宴席,平日裏學生還得念書,想必鄉親們會理解。”

餘明函道:“這些事枕苗都會,屆時讓他幫襯你。不過,也別全讓枕苗代勞,待你入京自立門戶,各方麵事都得有所涉獵,才不會被人糊弄過去。”

何似飛道:“是,學生知曉。”

這時已經走到了餘明函門口,他問:“你何時回鄉?”

“老師要同學生一道回嗎?”何似飛大喜過望,道,“具體日子還沒定,不過,學生從過年開始,便參加縣試,一直沒來得及回去見爺奶。此次想在家多住些時日,待重陽過後再來縣城。”

餘明函道:“也好,那三日後一道去吧。家裏房子可夠住?”

何似飛道:“夠住,前些年賣木雕賺了錢,便給家裏重新蓋了磚瓦房,鋪了地龍。冬日裏老師要是冷,便可住在家裏。今年過年我回家時,看到爺奶養了一隻大公雞和四隻母雞,日日可以吃上自家新鮮的雞蛋。”

何似飛到底是末世那個物資短缺到可怕的時代過來的,他不僅對海棠枝椏、柳枝這等植物有愛惜之心,還對那充滿活生生、精神奕奕的動物帶著無盡喜歡。

過年他回家那會兒看到雞窩,整個人眼睛都瞪大了,那幾日天天起個大早惦記著喂雞。惹得他爺奶無比心疼——讀書已經很累了,大冬天還得練習穿著單衣禦寒。好不容易回趟家,又不好好多睡一會兒。

餘明函倒是‘嘖’了聲:“你這新奇又歡喜的語氣,著實不像農戶出身的孩子。”

他也算是農戶出身,幼時誰家沒見過雞鴨鵝的?小時候經常用彈弓瞄準鄰居那‘咯咯咯’叫的大公雞打,後來被鄰居告訴爹娘,他就被揍了。

何似飛一點也不擔心自己並非原主的事情被猜到。

他笑著道:“幼時家裏貧窮,吃不上雞蛋。再加上那幾年時不時突發洪水,水流一過,就經常鬧瘟疫,周圍鄰裏都沒有養雞的。故此,學生才覺得新奇。”

餘明函同樣笑嗬嗬道:“你現在這樣啊,看起來最多十歲。”

話是這麽說,三日後,餘明函帶著何似飛和餘枕苗乘馬車前往上河村,在途經的驛站裏借宿一宿,翌日傍晚一行人便抵達上河村口。

橘紅到有些泛紫的太陽壓在梢頭,樹下是一群端著碗納涼聊天的村民。

他們遠遠的聽到馬車聲,一個個都站了起來,猜測:“不會是何大郎回來了吧?”

“也有可能是過來相看的媒婆。”

“媒婆不是早都來了幾個麽?而且這個時辰媒婆來也不方便,我看啊,現下回來的,肯定是何大郎了。”

“應該是大郎,前些日子報喜的官爺來,給何大爺說讓他準備喜宴呢!估摸著這會兒大郎該回來了。”

“哎呀,何大郎真有出息,這孩子小時候就不喜歡說話,性子沉穩,腦子才聰明。”

縱然旁人聽不出這幾個詞中間有什麽關聯,不過反正是誇的沒錯了。

“老何家祖墳真是冒青煙了,今年二月、四月、八月,官爺接連報喜,都說大郎是案首!連中三個案首,人們都把這個叫‘連中小三元’!”

“出息的不得了啊,十四歲的秀才呢!我家那丫頭小時候還追著何大郎喊‘似飛哥哥’,你說……”

“別我說,不可能的。前些日子似飛還沒回來,你沒看到來咱們村的媒婆那都是坐著馬車或者轎子的!聽說那些媒婆還不是給鎮上的姑娘家說親,都是縣城裏的富貴人家呢!”

有人疑惑:“媒婆不都是男方請,去登女方的家門麽?”

“那也得分情況啊,一家好女百家求,這好郎君也得百家求呢!”

正說著,馬車已經駛到近前,車夫拉了韁繩,馬車停下。餘枕苗先跳下車,何似飛第二個下。

他才露了個頭,村民們就高呼起來:“何大郎!秀才老爺!”

“大郎回來啦!”

“黑蛋,快,快叫秀才哥哥!”早在村民們看到馬車的時候,就有人聞聲走出家門,這不,一個抱著兩歲大小男孩的婦人正在教自家孩子喊人。

小男孩脆生生的聲音響起:“秀才哥哥!何哥哥!”

何似飛笑著“嗯”了聲,隨後轉身扶老師下馬車。

縱然年前那會兒回村,何似飛也享受了一回這樣的歡迎場麵,但今兒個父老鄉親們著實有些太熱情了。

想想也是,那回何似飛畢竟還沒考科舉,大家隻是出於對晚輩的喜歡才歡迎他。

這次不一樣,他在縣城學習兩年多,突然發力,連考三場,三中案首。

——搖身一變,成了秀才老爺啊!鄉親們自然激動。

幾日前他從郡城歸來,下船那會兒也有木滄縣百姓守著歡迎他,何似飛還能買水果答謝。可麵對村裏的鄉親父老,他隻能挨個回應回去,畢竟都是看著他長大的。

“多謝張叔,這位是我老師,餘老。”

“這位是我老師,這位是餘伯,李四叔今兒個沒拉牛車?”

“趙嬸子好。”

“二嬸好。”

最後還是聞訊趕來的爺奶把他們一行人從人堆兒裏帶出來。

何爺爺奶奶在餘明函麵前不自覺有些拘謹,打了招呼後,趕緊幫他們擋了擋鄉親們,將三人迎回家。

何家比起兩年多前確實大有改變。

以前的土屋茅草頂都被推翻重蓋成了石磚青瓦,結實牢靠,即便是外麵打雷閃電下大雨,也不擔心屋裏漏水。

上河村沒啥優點,就是地方大,畢竟當初為了安頓他們這些幸存者,朝廷法令便是說在此期間誰能開墾多少,那麽那塊地就歸誰用。

如此一來,即便荒地開墾無比費力,百姓們還是精神高漲,熱火朝天的幹活建造新家園。

故此,後來何似飛賺到了錢,便絲毫不吝惜銀子的給二老改善居住環境。

——給他們的錢二老都會攢起來,還是攢給何似飛的。於是何似飛隻能從一些實際的角度出發,盡量讓二老日子過得舒服些。

何家人口少,便沒蓋那種幾進幾出的宅院,就簡簡單單的一進院子,不過庭院很大,養雞、種菜都行。

入門右手邊是廚房和一個帶地窖的儲藏房,左手邊是兩間客房,正對著大門的是廳堂,同樣,廳堂右邊是爺奶的房間和一個浴房,左邊則是何似飛的房間和書房。

何似飛早早寫信回來說老師和餘管家會來小住幾日,二老將客房打掃得幹幹淨淨,裏麵桌椅板凳都擦得光可鑒人,桌上擺著應季的應季的石榴、橘子,還有黃瓜。

餘明函道:“兩位有心了。”

爺爺奶奶連忙擺手:“哪裏哪裏,您能來家中,才是讓家裏蓬蓽生光。”

何爺爺覺得發妻好像說錯了這個詞,但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正確的,便隻好跟著笑。

家裏沒有井,何似飛回來後便主動承擔了體力活兒,給老師打水沐浴。

何爺爺擔心這個天洗澡會冷,稍微燒了一點點地龍,讓浴房能暖和不少。

如此周到熱情的照顧讓餘明函心中十分溫暖,他就知道,能養出似飛這樣孩子定是和善人家。

連中小三元何秀才回鄉的消息翌日便迅速傳遍了十裏八鄉,不過何似飛早有準備,他同時還說了高中喜宴定在九月初二,近期自己要侍奉二老,讀書準備鄉試,暫不接待來客。

不然,就以周圍父老鄉親們熱情的程度,何似飛這些日子怕是別想看書了。

何似飛是掐算著時間,一共帶了三十六本‘雜書’,打算在這幾天看完。

看雜書時不需要像四書五經那樣全神貫注、不斷謄抄總結,雜書對何似飛來說更像是消遣。因此,他在同餘枕苗學習如何辦喜宴時,每日的練字和鍛煉也不會落下。

在村子裏鍛煉自然不像縣城中那樣,還得稍微注意點形象。反正周圍都是鄉親,他當初瘦巴巴病怏怏躺**的樣子大家都見過,何似飛便沒了那些‘形象包袱’,穿上普通的短打,將袖口綁緊,腰間紮著巴掌寬的布帶,再次換上草鞋,頭發高高綁在腦後,就能從家門口一路跑到田埂裏,之後在田埂繞一圈,觀察一下農作物的長勢與自己看的《農桑輯要》中相不相符。

因此,雖然時間都被安排的滿滿當當,事情也做得很雜很多,但因其強度沒有四書五經、思辨總結那樣大,何似飛覺得渾身十分輕鬆。他甚至在跑步時看到村子裏有老人敲鑼打鼓,自己還上前學了下。

從此,何似飛每日跑步,都要過去學一會兒敲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