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似飛, 娶妻當娶賢!”餘明函用盡全力克製住胸中怒氣,以至於說話時嘴唇緊繃,露出伶仃細瘦的牙齒和幹涸的牙床, “那喬家幺兒,身為哥兒卻假扮男子,在外拋頭露麵暫且不提;單就是他明知自己哥兒身份,卻同男子交好, 此行為舉止實屬不端、不德、不顧體統!似飛,細數你方才說過的那些事, 哪件是待嫁的良家哥兒能做出來的?”

“老師,您先消消氣。”何似飛起身拍了拍老師瘦骨嶙峋的脊背,抿了抿唇,慢聲道, “您所言學生明白,但……”

“但你還是不想看他嫁於他人, 對吧?”餘明函咬牙切齒的替何似飛補全。

何似飛不做聲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 自己對那些約束哥兒和女子的條例並不看重。一是他出生於一個男女平等、隻看實力的時代;二便是他曾在鄉下農村裏生活了四年。農戶家的孩子, 無論女兒還是哥兒, 都得下地幹活,在此過程中他們難免要與男子交談、搭手一起幹。如果這就是不成體統,那普通村戶家的女兒和哥兒還怎麽嫁人?

餘明函把他的沉默當成默認,恨聲道:“你小子不是一貫會審時度勢麽?難道真要為了這喬家幺兒, 放棄你的夢想,放棄你努力這麽久, 未來可期的一切?”

何似飛忙道:“學生不敢!學生的未來不僅是學生個人的, 更是老師、爺爺、奶奶以及何家列祖列宗的,學生絕不敢言棄。”

餘明函到底是打心眼兒裏喜愛這個徒弟, 不想用‘大家長說話,晚輩不得反駁’那套壓著徒弟。

聽他心中還算清明,自己縱然氣急,也先選擇給他講道理:“不敢言棄就得放棄喬家幺兒。似飛,現在已經不是喬家門第高低的關係。京中比喬家門第高的又不是沒有,那梁國公、魏國公等,哪一個不是高門大戶,哪一個不比喬家有根基?要是他們家的哥兒心悅你,你又想娶,為師豈會攔著?但那喬家萬萬不可。”

因為喬家有兵權。

因為喬家大郎駐守在西北邊疆。

兵者,刃也。一麵解帝王憂患,能上陣殺敵,銳不可擋;一麵成帝王憂患,使其徹夜難眠,恐名將自立稱王,黃袍加身。

餘明函道:“喬家大女兒在宮中,好聽點是太後,不好聽便是人質。不過,有她在,陛下暫時不會動喬家。但你覺得陛下還會讓喬家女婿成為自己左膀右臂、肱骨之臣麽?會讓整個朝廷百官文武,皆臣服於喬家麽?!似飛,可還記得為師教你的第一句是什麽嗎?”

何似飛垂了頭,道:“帝王心術,不在明辨是非,徹清對錯,在權衡利弊,掌控平衡。”

餘明函聲音裏帶了濃濃的疲憊:“那你還不懂這道理麽?去吧,這便修書一封,老夫讓枕苗快馬加鞭送去羅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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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飛扶著老師躺下,自己則出了房門。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餘明函叫了餘枕苗過來:“似飛去了哪兒?”

餘枕苗方才沒跟過來,可即便站在院中,還是能隱約聽到主人和少爺的對話。見主人似是動了真怒,餘枕苗不敢回去休息,一直守在不遠處,這會兒過來的便很快。

“老爺,少爺去了書房。”

餘明函總算放下心來。

隻要似飛肯修書一封,抹消此口頭協約,一切即可回歸正軌。以似飛的才學和計謀,不愁不能位極人臣。

老人家到底體力不大好,方才餘明函躺著躺著,就漸漸睡過去,醒來時已到寅時。

在外守夜的餘枕苗聽到屋內動靜,輕手輕腳近來,點了燈燭,又給主人添了熱水。

睡了一個多時辰,餘枕苗精神頭明顯恢複了些,他潤了喉,問:“幾時了?”

“寅時剛到。”餘枕苗道。

餘明函放下茶杯,道:“似飛還在書房?”

餘枕苗道:“在的,燈一直亮著,我擔心打擾公子,一直沒進去。”

餘明函想了想,擔心何似飛給那喬家阿影寫‘惜別詩’——畢竟這年歲的少年很容易鑽牛角尖,還喜歡跟長輩對著幹。有些少年對著幹的很明顯,有些少年能維持著表麵乖順,但心裏會不自覺地逆反。

大家都是從年少時走來的,餘明函豈會不了解少年人的小心思。

不過,喬家阿影對似飛來說,實屬爛桃花,必須掐掉。

餘明函不放心,道:“給老夫披衣,去書房看看。”

推門而入時,何似飛身杆兒筆挺的站在書案後,右手指尖捏著一支狼毫,遲遲未落筆。

餘明函心道,這小子果然!

主人家的談論,餘枕苗不會摻和,很有眼色的關上房門,守在外麵。

餘明函見何似飛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樣,並未開口喚他,而是舉步走向書案。

何似飛正在寫的這張紙上隻落下零星兩行字——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大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1」

並非訴說不舍之意的情話。

餘明函先是覺得自己低估了徒弟,後將這兩句詩細細品讀一遍,逐漸琢磨出味道。

想渡黃河時,被冰凍的水流阻塞;想登大行山時,卻引起被霜雪覆蓋,無法行進。

這話裏話外,不正是何似飛現在的處境麽?

——隻要他不放棄喬家阿影,隻要他敢當喬家女婿,那麽他的仕途,就宛若塞川之黃河,滿雪之大行山。

至於後麵兩句,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商朝伊尹夢中乘船經過日邊,隨後一路從奴隸爬到宰相之位。

這些典故都是他兩年前當故事一樣講給何似飛聽的,可此刻被他巧妙的應用進詩文中。

何似飛這會兒才察覺自己身旁站了一個人。

但他隻是偏頭看了一下,並未行禮,緊接著,繼續落筆——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餘明函看著這感歎和疑問,覺得徒弟這不僅是問他,更是在問自身。

他張了張口,嘴唇微微動了下,卻終究無法回答。

其實給喬太守寫信,可以完美的解決此事,隨後似飛也可以像伊尹一樣,一路青雲直上,位極人臣。

但看何似飛這首詩,便……可曉得他的選擇。

他不願。

何似飛不願意同喬家阿影徹底劃清界限。

那,餘明函也想不到其他解決辦法。

可何似飛書寫的動作一點也沒頓,最後一句詩文一氣嗬成。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是何似飛給自己的答案。

即便前方無數險阻,終有一日,他可揚起風帆,長風破浪,橫渡滄海。

餘明函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因為一首詩怔愣半晌,隨後,眼眶中溢出了淚花。

好一句“長風破浪會有時”!

好讓人**氣回腸!

絕妙!

這才是少年!

見何似飛這首詩明顯已經寫完,這張紙張卻不見前半部分,餘明函忙把書案另一側那堆帶著新墨的紙張挑揀出來,一張張翻看。

片刻後,終於找齊了四張紙,拚湊出何似飛的前四句——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1」

看著這首詩,餘明函幾乎能對他的茫然和困頓感同身受。

可他困頓後,沒有選擇那條拋棄了喬影的坦途,而是堅信,憑著自己的才華和學識,終有一日,可以像薑太公、想伊尹那樣,位極人臣。

餘明函終究是再也說不出‘修書一封,不要喬影’的話。但他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隻是在何似飛寫完擱筆後,對他道:“衝動、熱血是少年人的特性。為師隻想問你,似飛,你是離不得那喬家阿影,還是隻想逆反為師的命令?”

何似飛眼眶也有些紅,給老師行了禮,道:“學生沒有離不開喬影,亦不想違抗師命。不肯推拒此事,一因學生在世為人,便要言出必行;二因知何兄一腔熱忱,學生莫不敢負。”

餘明函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是這個答案。

第一點好理解,他徒弟向來是真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鮮少‘朝令夕改’;

可第二點,他方才了解過那喬家阿影假扮男子後,便化名為‘晏知何’,似飛叫他‘知何兄’,意思便是他不想辜負‘知何兄’的友情,而非是對喬影的愛情。

他迫不及待問出口:“你對那喬影,當真並非喜歡?”

話音落下,餘明函才想起來,自己睡前,似飛的確是說過,在發現喬影是哥兒後,他是驚怒參半的,並且他對喬影的情誼並不明晰。

真要論情誼,何似飛還是跟‘晏知何’感情深。

可當時那喬影哭著問了似飛“再見時,你可會娶了親”,他這徒弟便意識到——自己內心是不想讓‘知何兄’嫁與他人的。

因為,嫁為他人夫,兩人便徹底形同陌路。世間再無晏知何。

餘明函自己想明白了,見徒弟還糾結著回答不出來,沒好氣道:“暫時別想著談情說愛,今晚即便沒怎麽睡,白日裏不得補覺,這些書得開始看了——還有,這首詩你自比薑太公和伊尹,可不許隨便放出去,不然不等陛下發現你,你就被其他官員處理了。”

何似飛連忙頷首,道:“謹遵老師教誨。”

餘明函又有些困,卻還是堅持著把何似飛這些草紙收起來——現下這首詩不能放出,待日後徒兒登入金鑾殿,官拜宰相時,那還不能放麽?

這麽好的文采,可不許委屈到不見天日。

想了想,餘明函又在旁邊用自己筆跡寫下了時間,壬辰年八月廿一日寅時。

——即便日後他化為一抔黃土,看不到這首詩作臨世,但有他字跡作證,便可證明是似飛年少時所寫。

做完這些,餘明函又有些困,他強打起精神將這些詩文裝入箱中,便打算回去再休息片刻。

何似飛自然是攙扶著老師回去的。

這會兒是後半夜,星稀月明,看著那缺了小半的月亮,何似飛忽然道:“老師可曾去過牧高鎮?”

“去過。”餘明函說。

他平日裏不讓餘枕苗扶,偶爾即便是讓他攙扶,也鮮少將重量壓在他臂間。

但對於這唯一的徒弟,餘枕苗便不掩飾自己的困意,腳步沉重,讓他好好攙扶著。

“老師去過那兒?”何似飛驚訝。

如果畫在地圖上,牧高鎮上河村不僅是木滄縣的‘邊邊角角’,還是行山府,乃至整個綏州的邊邊角角。

“老夫年少時啊,可沒你小子這麽沉穩踏實,當時我們上午在學堂。”